大风寨，雨后，残余的檐水断断续续滴在地上水洼中，发出清脆的嘀嗒声。雨后浓雾笼罩山谷，伸手不见五指，连最高楼上不熄的灯光都透不出来，寨子显得极为静谧。
漏夜将尽，东方欲明，正是精神易怠，宁静好睡的时段，就连一些疼痛难眠的伤患，经过一夜的煎熬，终于陷入昏睡之中。放出寨外巡逻的十余只驯狼早在下雨时就陆续回到寨中，受到大雨的影响，这些驯养的青狼能够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
雨后山谷的气温变得更低，寒气袭人，浸肤彻骨。吊脚楼中，老约翰已经睡着了，又被冻醒，迷迷糊糊中用手拢了拢身边的草堆，将干草往怀中抱得更紧些，嘴里巴砸巴砸，嘟囔着几句抱怨的话。
“不要！”莫少君突然尖叫一声，翻身坐了起来，身下的竹床发出嘈杂的声音，静夜中极为刺耳。
“哦，我亲爱的孩子，你做恶梦了？”老约翰给吓得一骨碌坐起来，光头上顶着一些杂草，样子颇为滑稽。
“好可怕！……我，我是做恶梦了！我，我梦见他……呃，有危险。”莫少君眼神惊惶，光洁的额头上尽是冷汗，重重喘了几口气，才能开口说话。她刚才梦见自己身陷日本浪人的刀阵之中，有个倔强的身影浑身浴血，始终挡在她的前面，宛若怒海狂涛中一座不落的礁岛，令她感到莫名的心安。……狂乱的梦境中，全副武装的西洋军队突然出现，手雷火炮铺天盖地而来，掀起可怕的金属与火焰的风暴，将他们吞没……
“哦，可怜的孩子！是恶梦，是恶梦，醒了就没事了！以圣母玛利亚之名，祝福你。阿门！”老约翰伸出又肥又短的手指，很象一回事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架，并将手掌按在莫少君的脑门上，老神道道以示安慰。
“约翰，你说那个……楚天问，他会遇到危险吗？他武功很好不是吗，会没事的，啊？”莫少君定了定神，看着老约翰问道。少女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此刻因为惊慌而眼神有些散乱，更显得楚楚可怜。
“当然！他比你想象得还要厉害，肯定是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故事的主人公，怎么可能出事？不是吗？”老头耸耸肩膀，用一惯的方式说着一本正经的安慰人的话，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效果却出奇地好，莫少君开始放松下来。
放松下来的少女才开始感觉到冷，身上尽是虚汗，她抱着双膝，将单薄的身子蜷下来，好看的下巴轻轻搁在膝盖上，眼神有些闪烁。犹显憔悴的脸颊泛着一抹异常的红晕，头脑中的思绪还是有些紊乱，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做恶梦原是正常之事，但梦到一个算是陌生的男子那样保护着自己，回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害羞，还有另外一些说不出来的异样心情。
“约翰，你们要侵略中国吗？”莫少君的思绪有些飘忽，过一会儿，方记得另外一件事，突然就问道。梦境极为混乱，但她清晰记得，梦中的背景并不是南荒丛林，而是一个她很熟悉的地方——广州天字码头。
“哦……亲爱的少君。我要做个小小的纠正，请把我与那个‘你们’区分开……老约翰只是一个小小的探险家，最大的愿望就是周游世界，探索发现……我不是政客，更不是野心家，争霸天下的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我是热爱和平的友好人士。”老约翰的表情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习惯性地耸了耸肩，试图先将自己捡出来。
“您的祖父第一次登上印度大陆的时候也自称是探险家，他后来成为首任印度总督。帝国博物馆近三分之一的藏品是他从东方运回去的，据说贵府的珍品比帝国博物馆还要多。探险家还真是有前途的职业啊！都代代相承了。”莫少君看着老约翰的眼神转冷，话中带着明显的讽刺之意。
“哈哈，哈哈，我的祖父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慈善家和教育家，他在印度大陆兴修水利，发展工业，创办学校，培养人才……”老约翰干笑几声，脸上开始有些尴尬。
“创办学校，培养人才？是不是又称语言文化侵略啊？兴修水利，种的大米、小麦运去哪里？哈哈，慈善家！？对谁慈善？肮脏的印度矿工还是饥饿的织布工人？印度平原的累累白骨都记得豺狼公爵的仁慈！”素来温柔谦和的少女眼中现出憎恶之意，她可不由老头信口雌黄，文过饰非。莫少君受过良好的西方教育，她很清楚西方贵族式的伪善与贪婪本性，对天下大事也有所了解，平日有些懵懂只是性格使然，年纪虽轻并不代表见识一定浅薄。
老约翰听到“豺狼公爵”四个字，眼中闪过难明的波动，胖胖的脸上随即堆起更多的笑容：“亲爱的少君，商人以逐利为目的，行业规则如此，也是无可厚非。你的父亲总理十三行，同样会面对见仁见智的风评非议。再说，往者已矣，他是他，我是我，你是你。难道不是吗？”
莫少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静静感受怀中野兽皮毛的细致柔软。沉默片刻，少女抬起头来看了老约翰一眼，眼神明澈而宁静，缓缓开口说道：“约翰，你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朋友。虽然很多时候你总是乱七八糟的，让我很生气，我也会因此而对你发脾气……总之，你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但是，我心中始终是信赖你的。不管你来东方的目的是什么，你不想说的我也不问。其实这次的冒险，我倒成了一个累赘……在这样的地方，太复杂了，从来没有经历过。唉，地主之谊之类的，肯定是没有办法啦。……只能跟着你这样瞎走乱走，走一步算一步喽。”
少女的声音柔柔的，还有些沙哑，没有什么连贯的思路，或特别的情绪，只是慢慢将话说完，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率真。言罢耸了耸消瘦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老约翰微微眯了眯小眼，胖脸上面具似的习惯笑容变淡了许多，反而显出难得的真挚，还有一丝令人安心的镇定。
“怎么会是累赘，你是一位美丽善良又勇敢的天使。好了，我亲爱的小天使，再睡一会儿吧，待会儿可能又会很吵。”老头眼神温暖，和声说道。
莫少君闻言却警惕起来，一下子伸直身子，急声问道：“约翰，你认为，那些坏人还会来袭击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