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尘和尘觉都不认得这位老者，但尘觉绝对不知道，如果他的师傅还在人世看到这一幕的话一定会惊讶万分。
这个老人，是那个时代最卓越的捉妖师之一，只要是同一时代的捉妖师就没有不认识他的。在他的带领下，那段时间妖怪都蛰伏在妖界，都不敢越界一步。那段时期，是捉妖师空前鼎盛的繁华时期。
穆文轩这三个字，在捉妖师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至今在众多捉妖门派中都有档案留存，记载着他所做出的丰功伟绩。
但对于穆加，穆文轩远远不是那一页页泛黄的纸页，一笔笔黯淡的墨痕可以概括的。他于乱世中将她救起，供她吃穿教她习字读书。
他是她的爷爷，亦是她恩人。
穆加怔然地看着眼前透明的老人，泪水夺眶而出。她扑了上去：“爷爷！”却只抓到了一团空气。
“傻孩子，哭什么？”穆文轩叹息道，“把眼泪擦一擦，不然爷爷会心疼的。”
穆加赶紧擦掉眼泪：“爷爷，你这是……”
“这是我寄托在仁爱宝镜的一缕残魂，既然你已经找到了仁爱宝镜，就说明我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人界和妖界的战争势必造成双方极大的伤亡，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作为捉妖师，我只能站在捉妖师的立场，所以穆加，我所告诉你的事情，如何利用，你要自己斟酌。”穆文轩说道。
穆加听得很认真：“您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事关妖河隐秘，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只有历任妖王才会知道。”穆文轩神色微敛，娓娓道来：“你知道妖河是妖怪的立身之本，却不知妖河源头在哪对吧？”
穆加颔首，她确实感到很奇怪，因为他们自从进入妖界，看到妖河的时候，就没有见到过源头。只要是河，就一定会有源头，不论是靠降雨作为水的来源，还是是靠高山上的积雪融化抑或是靠地下水的补充，都至少有迹可循。
但妖河的源头，她实在看不出来。
穆文轩莞尔道：“妖河的源头就是人界，它依靠人界自然万物的精华为滋养，那些精华经过妖河的净化和转化变成妖河之水。所以啊，妖河本质上就是人界的分支，妖界甚至可以视作人界的附属。”
穆加愕然：“也就是说，妖河不会排斥人界万物……我们可以通过妖河自由进出妖界而不受限制？”
“不错。”
穆加久久说不出话来，如果真的如同爷爷说的那样，妖河能够容许人类自由进出而限制妖怪进入人界，那对人类无疑是巨大的优势。整个妖界几乎都暴露在人界的掌控之中，以人类的手段，哪怕不需要捉妖师，妖界也很难幸免。
如何处置妖河隐秘，就成了摆在穆加眼前的一道难题。
“穆加，无论你怎么做，爷爷都支持你。所以你不要有负担，妖界和人界，从来都不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只是镇守者，不是保护者，哪怕人妖大战真的爆发，你也只需记住保护好自己。”穆文轩的目光柔和，尽管没有肉体，却让穆加回忆起了跟他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
“爷爷……”
“爷爷要走了，临走之前，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敢告诉你。但若是把这个秘密一起带走，那对你太不公平了。”穆文轩说。
穆加一怔：“爷爷你说，我听着呢。”
穆文轩的手虚虚抚摸着穆加的脸庞，他的脸上荡开一丝苦涩的微笑：“穆加，你并不是什么傀儡，而是一个真正的人。你和其他人不同并不是因为你非人非妖，而是因为在你出生后不久遇到了一场灾难，你幼小的身体承受不住饿死了。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没气了，但你的体质很适合捉妖师，甚至可以说只要你成为一名捉妖师，千年之内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的成就，包括我。”
穆加定定地看着穆文轩：“您说我其实是人？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人怎么可能像她这样不老不死？
“是，普通人生老病死实属常态，但你不一样。”穆文轩注视着穆加，“我之前说过，妖河的水是人界精华，你虽已经死了，但妖河之水代替了你的血液，你已经不能完全算是人类，因为你是依靠人界的精华生存的。人会衰老，但你不会，人会死亡，你不会。”
“但也正因为如此，你无法离开妖河太远。”穆文轩道：“妖河是集人界精华之大成，偌大的人界，真正能供你吸收的精华却很稀薄。唯独这里，能为你提供源源不断的精华。穆加，为了救你，我不得不让你承受永远无法离开这里的痛苦。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就这么死去，你那时还那么小，甚至都还没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穆加本以为自己游离于人界和妖界之外，是个无依无靠无根可循的东西。却没想到，她原来也是一个人，只是因为遇到了一些变故和奇遇，才变成了如今这样。
穆加眼底沁出一丝笑意：“爷爷，您不用担心我，小时候我或许会因为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而困惑，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不管我是人还是傀儡，也不管我是镇守者还是守护者。我都将一如既往一视同仁。”
穆文轩欣慰地看着穆加，这就是他养大的孩子，永远那么聪明又善解人意。他低声道：“其实我死之前一直在挣扎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那时候的你还很年轻，我怕你接受不了，就把这件事咽在肚子里。”
“爷爷，您不觉得非人非妖的身份让我更加接受不了吗？”穆加叹气。
这就是代沟吧？
穆文轩哈哈大笑：“这可不能怪爷爷。”
穆加摇头，又问：“那您怎么会附身在仁爱宝镜之中？”
“其实每个捉妖师对自己的寿命，冥冥之中都有感应。我感觉到自己要死了，就把自己的一缕魂魄附在仁爱宝镜之上。仁爱宝镜和其他的宝镜不同，它的力量很柔和，很适合魂魄栖居。这些年，我一直在这里沉睡，直到我为自己设定的提示将我唤醒。”
“那您……”
“孩子，我知道你舍不得爷爷，爷爷又何尝舍得你？但这只是我的一缕魂魄，本该和我死亡的时候一同消散，被我强行留在了这里。当它激发之后，不出一刻钟就会消散。”穆文轩想要擦掉穆加眼角的泪水，可惜他没有形体，只能用他虚幻的手指轻轻拂过穆加的脸庞。
脸上有些许凉意传来。
他继续道：“你要这么想，时隔百年，爷爷又见到我的穆加了，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穆加，爷爷看到你的来来往往旅馆了，你把它打理的很好，你是爷爷的骄傲。”
“记住穆加，你不是怪物，你是爷爷的心肝宝贝，是奇迹创造了你，你就是奇迹。”
“别妄自菲薄，别觉得配不上任何人。你在爷爷心里是最好的，孟孤舟那小子还不错，他对你是真心的，爷爷看得出来。”
“不要委屈了自己穆加。”
“爷爷真想多陪陪你啊……”
穆文轩的身影随着他的话逐渐变淡消散，化为尘埃。莹莹碧光之上，只见成千上万的光点汇入妖河之中，那画面美不胜收。
穆加咬紧牙关，强忍着痛哭的冲动：“爷爷再见，穆加会想你的。”
还有，谢谢您。
谢谢您用一缕残魂孤独的百年时光来见我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