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夫子的书院坐落在竟陵西北的火门山,山脚下有个水塘,乃夫子所修,叫作夫子堰。此山双峰对峙,中空如门,相传为神仙上天下界的必经之地。
李复一边与陆羽往山上爬,一边道:“听爹爹说,这山顶上有个佛祖庙,里面供奉着佛祖的宝座,传说当年释迦牟尼便是经由此天门下到中土人间,收徒布教、宣扬佛法的。”
陆羽叹道:“这么说来,此处真乃圣地啊!”
“听说这山腰上还有个‘老虎洞’,当年楚国的令尹子文便是在此洞中降生,喝虎奶长大,后来成就一番大业的。”
“真是奇了!”陆羽说着,对即将到来的求学生涯充满了期待。
两人一路聊着,忽见层层石阶尽头,书院豁然出现在眼前。两名头戴青巾、身着青衫的书院学子,立在门口迎接他们。两人上前行礼,将李齐物的帖子呈上。学子也谦恭回礼,将他们领进书院大门。
书院中树木林立,书香、墨香、树香、焚香,四香萦绕着,弥漫在深深的庭院之中。陆羽深吸一口气,只觉通体舒畅。这么多年辗转流离,他终于可以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静心读书、学儒了。
此时邹夫子正在书房读书,两名学子请陆羽、李复在客室稍作歇息,前去禀报。李复放下行囊四处探看,唏嘘道:“这书院虽无圣上所建的集贤书院恢弘气派,倒也是个清雅幽静之处,最适合你这样心性的人读书。”
“初晨去过集贤书院?”
李复耸耸肩:“那里好是好,就是太拘束了,坐在里面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里面的书一定浩如烟海,”陆羽羡慕不已,“对了,李适也在那里读过书吧?”
“他呀……”李复忽得眉头一锁,还待说什么,一位学子进来道:“夫子有请。”
两人忙互相为彼此整了整衣衫,一起随着那学子来到邹夫子的书房中。邹夫子四旬有余、貌英体健,与陆羽想象中的全然不同。两人恭恭敬敬向邹夫子行了一礼。邹夫子舒朗一笑,道:“李大人之信已阅过,你二人既立志学儒,日后便是孔圣人的门生。今日旅途劳顿,先去好好歇息,待明日一早先拜过至圣先师,再行拜师之礼。”
“全听夫子之言。”陆羽、李复又是一拜,随那学子出了书房,来到后院的住所安顿下来。两人同住一室,房间虽小,但也整洁雅致。次日一早行了拜师大礼,换上青巾青衫,正式成为书院学子。
邹夫子非但学识渊博,更懂得因材施教。他见陆羽虽有底子,但以往所学过于杂乱,便让他由浅入深依次学之,循序渐进。又得知他对茶之一事颇为擅长,便允许他自由出入藏书阁,从中搜寻与茶相关的古书典籍。陆羽就像投身一片浩瀚大海中一般,每日散学之后便一头扎进藏书阁中,恨不得一日读尽万卷书。
而李复则对读书全不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闷了便向邹夫子告假出去闲逛,夫子也从不强求。这般过了三个多月,火门山上野花开遍,李复接到李齐物的书信,命他速速下山办事,便向邹夫子、陆羽暂时作别,下山去了。
平日李复在时,总在陆羽身边聒噪,吵得他不胜其烦。可如今他这一走,陆羽反倒想念起他来。尤其是晚间回到住处,只剩自己一人独眠,颇觉寂寥。
这日散学后,陆羽没有去藏书阁读书,而是一个人出了书院,在山中独自游逛,想散散心。转了一会儿,他想起李复曾提到的那座佛祖庙,好奇心忽起,便一路向山顶爬去。幸而这日并非初一、十五,也非节气,香客甚少。他倒也喜欢这份清净,在各殿拜了拜,来到最庄严的宝殿,准备瞻仰佛祖宝座。
正要迈过门槛,只见正对佛祖宝座的蒲团前,端端跪着一个少年。衣着雅致,虽不甚华贵但也十分讲究。从背影上看有十一、二岁年纪,正在祷告着,姿态虔诚。陆羽不想打断他的祷告,便立在殿外等候。
少年祷告完毕,站起身,执起备好的高香,在佛殿一侧的香灯处借火点燃。不知是不是香受了潮气,点了两次都熄灭了。陆羽热心肠,走上前道:“蘸点儿灯油,再点就不易灭了。”少年听了忙试着做,果然将香点燃了。他举着高香恭恭敬敬地拜罢,把香插进佛案上的香炉里,这才回身对陆羽施礼道:“多谢指教。”
“不敢当。”陆羽回了一礼,抬头看向少年,不由愣住了。
少年俊秀白净、眉目如画,神情姿态中皆透着一股逼人的贵气,与陆羽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他看着陆羽,脸上露出疑惑之色,眉头微蹙。
“你是……”陆羽不敢确定他的身份,正犹豫要不要唤出名字试试,身后一人道:“我刚出去一会儿,你们便遇见了?”声音正是李复。
陆羽忙向李复投去询问的眼神,他却耸了耸肩,不置可否。陆羽又对他瞪了瞪眼,他仍然视而不见,对少年道:“走,我们该去书院了。”
“好,”少年略微点了点头,问李复道,“这位兄台是?”
“他呀,也是书院的学子,与我们同路。”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在前面引路,带着少年往山下书院而去,将陆羽抛在身后不闻不问。
“这个家伙!”陆羽暗自跺脚,随着他们出了佛祖庙,下山来到书院。
李复领着少年见过了邹夫子,又带着他在邻屋入住,一切安顿妥当,这才回到自己房中。一进门,便见陆羽坐在桌前,横眉冷对地望着他。
“这是何眼神,像个怨妇似的!”李复一脸坏笑道。
“告诉我,他是不是那人?”
“谁?”李复提起水壶,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水。
“你明知故问,”陆羽站起身,“他是不是……李适、奉节郡王、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人!”
“嘘,小声点儿!你既已认出,又何必问我。”李复仰面躺倒在床榻上,“哎,这一趟带着他从京城赶过来,真是累死我了!”
“他为何会来此处,难道王府中出了什么变故么?”
李复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又直起身,看着陆羽道,“我不告诉他你是谁,便是想试一试,他这个皇室贵子,是否还将你这个当初的小友记在心里,又是否愿意与你相认。凭我的观察来看,他方才的眼神中已有了疑虑,你不妨这便去见见他。”
陆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欲出门,又被李复叫住道:“对了,他在书院中的身份是我表弟,姓沈,你可千万别叫错了!”
“知道了。”陆羽来到门边,伸手拉开门,却见李适立在面前,一副举手欲扣门之状。见他开了门,便躬身一揖道:“在下沈归、字念之,初到书院,还望多多关照。”
“不必多礼,在下陆羽,字鸿渐。”陆羽回礼道。
两人对揖一下,起身相视,同时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