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稳住情绪,道:“没事的,你放心。”
李复叹了口气:“先别想了,宴席马上就要开始,有何事需要帮忙?”
赵缨一撩帘子进来道:“我与初晨一起帮你!”
“真不容易,肯叫我初晨了。”李复笑道。
“少啰嗦,赶紧帮忙!”赵缨嗔他一句,满戏棚子乱转道,“阿羽,我们该做什么啊?”
陆羽苦笑道:“你去河边打些水来,初晨帮忙烧火吧。”
“好!”二人应了便要去忙。陆羽道:“等等,缨儿打的水要尽量远离宴席所在,取用河中缓缓流动的清澈之水,切不可要奔流急促之水。初晨烧火断不能用烤过肉的木炭,要用新的木柴。”
二人答应,各自去了。陆羽拿出自备的干净用具,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囊,揭开两层包裹,取出一块荼茗饼来,开始用碾子将其细细碾碎。待荼茗的碎末被碾成细米状时,赵缨回来了。她将打满清水的水囊放下,从袖中“哗啦”一下抖出什么东西在桌案上。陆羽循声看去,见是三枚三角帆状的、风干的贝壳。
“我在河边捡来的,”赵缨拍拍手上的河沙道,“觉得很漂亮,或许你有用。”
“你手上的沙子没落进水里吧?”陆羽忙舀了一勺水,尝了尝味道。
“当然没有,怎么样,绝对清澈无杂!”
陆羽点点头,拿起一枚贝壳细细端详,不由一笑。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大王听信谗言,放逐于我,自古忠而被谤,信而见疑,能不怨乎!”
沧浪之滨凉风瑟瑟,流水滔滔。临水的长席上,正上演着一出歌舞戏《渔父》。一个男子高冠博带,愁容满面,在河畔边吟边走,正是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另一男子蓑衣斗笠,渔父打扮,舞蹈着泛舟划桨的动作,怡然自得地悠游着。
宴席中央,铺设着一个桌案。李齐物与众宾客一边听戏,一边等着欣赏桌案上的“表演”。
没多久,陆羽提着一个装满器具的竹质都篮,从屏风之后走出,在桌案前坐定。赵缨与李复帮他将铁釜、风炉拿来放好,退至一旁。
陆羽先对众人俯首施礼,继而朗声道:“应李大人之邀,与诸位会于沧浪之滨。昔有屈子行吟沧浪,今日在下请诸位观戏品茗。”
李齐物自从被贬竟陵以来,一直心绪不佳。想起朝中奸臣当道,李林甫、杨国忠狼狈为奸、残害忠良,更是惆怅满腹、积郁难平。看到戏中屈原行吟水边,悲叹世事,正牵引出他心中的那股愤懑之气,眉头不由越锁越紧。此时听见陆羽说要观戏品茗,只好强打精神,看他有何动作。
众人皆不知何意,静静等待着。
陆羽执起一枚贝壳,从盛放荼茗碎末的瓷碗中舀出一些来,分别倒入另外两枚贝壳中,直到三枚贝壳中皆盛入了荼茗碎末。随后,他将三枚贝壳并排放入一个条状的木托盘中,道:“请诸位观其形、赏其色、嗅其味。”
话音一落,候在一旁的赵缨便上前拿起木托盘,将其呈到李齐物面前。李齐物从靠背上微微直起身,轻嗅一下,一股清气扑鼻而来,又拿眼观瞧,一粒粒荼茗粉末状如细米,鲜嫩碧绿,心头感到些许清凉,道:“此物清雅,传与诸位细品。”
赵缨将其呈给坐在宾客首位的崔国辅,随后席上众人依次传看欣赏了一番。
崔国辅道:“在下听闻,已故英国公李勣钟爱荼茗,曾命厨子在他每日饮用的羹粥中加入此物一起煎煮,滋味清新,饮罢令人神清气爽。不知今日鸿渐所准备的是否便是这荼茗粥?”
陆羽淡笑摇头。
“哦?莫非你有什么新奇妙法?”崔国辅生性潇洒,喜爱风雅趣事,此时来了兴致。
在座众人看了贝壳中的荼茗,皆好奇地望向陆羽。
陆羽道:“此物自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得其而解之后,历来多被入药或入食。魏晋以来的先贤名士,喜爱此物之风流清雅,多爱纯饮其汤汁。在下也是因一次偶然际遇,才悟出清饮此物的妙处。今日要为诸位奉上的,便是清饮。”说罢,他将盛满河水的铁釜放在风炉之上道,“此水取自这沧浪河中,用的是那缓缓流转之活水,滋味甘冽。”
他这边说罢,那边戏中“渔父”对“屈原”道:“圣人不被外物所阻滞,能够随着世道不断转化。您又何必非要保持洁白之躯,而被放逐在这荒野之地呢?”
李齐物听到此处,轻叹一声。
此时,釜中所煎的水发出轻响,冒起鱼目般的水珠。陆羽取出少许盐加入水中搅了搅,道:“第一沸:鱼目初升。”
戏中,“屈原”道:“我听说,洗完发的人必会弹弹帽子再戴,刚出浴的人必会抖抖衣裳再穿。岂能让洁白之身去蒙受这世间的尘埃呢?”“渔父”听罢,笑着摇了摇头。
这边,釜边缘的水泡开始涌动起来。陆羽撇掉水面上一层云母状的浮沫道:“第二沸:涌如连珠。”
李齐物越品越觉得有味,坐直身子,捋髯道:“好。”
陆羽舀出一瓢水,盛入旁边的瓷盂中,用竹荚在水心转圈搅动,将那三枚贝壳中的荼茗碎末顺着旋涡倒入水中,煎煮起来。
“我宁愿跳入江河,葬身鱼腹之中,也绝不叫这清白之心被污垢埋葬!”“屈原”激昂道。
釜中的水面奔腾激荡起来,犹如波涛翻滚一般。陆羽将瓷盂中盛着的水再次倒入釜中止沸,并高声道:“第三沸:腾波鼓浪!”
崔国辅赞道:“妙!”
就在此时,沸腾的水面上生出了一朵朵乳白色的汤花,灿如积雪,烨若春花,美得令满座之人惊艳。
众人皆不住惊叹道:“美,太美了!”
在人们的赞叹声中,“渔父”对着神情激昂的“屈原”微微一笑,重新摇起船浆,逍遥地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zhuó,洗涤之意)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如此重复吟唱了三遍,便与“屈原”一起边舞边缓缓退下场去。悠扬的曲声也渐渐停歇,满场安静下来。
陆羽熄灭了风炉。
赵缨走上前来,将用温水清洁好的几只青瓷碗奉到桌上。
陆羽逐一向碗中盛入汤汁,连乳白色的汤花也均匀地分入每只碗里。待分好之后,便起身恭立一旁,命赵缨将汤汁依次奉与众人,随后道:“精华英萃之气正在此时,请诸位先观其汤,再嗅其香,随后趁热饮之。”
众人如坠入梦境一般,心情被《渔父》这出戏与陆羽的表演所感染,深深迷醉其间。低头看着面前之物,好似面对的不是刚从釜中盛出的荼茗汤汁,而是屈原用来自比的那位清丽高洁的“香草美人”,在用其香、其美、其真、其志,对人们诉说着自己悠长隽永的心事。
李齐物捧起青瓷碗,里面的汤花在青碗的映衬之下,如漂在水面之上的浮萍,又似浮于晴空之中的流云,洗涤着他心头的纷纷愁绪。拿至鼻尖一嗅,淡香扑来。轻轻啜饮一口,初尝微苦,再品回甘,饮完之后唇齿留香,熨帖舒心之感深深沁入心脾,不由沉醉其间。
天色渐渐转暗,在座众人品味着荼茗的悠长滋味,各有所悟。
李齐物从良久的思索中回过神,眉间愁云一扫而空,笑道:“今日这一番观戏品茗深得我心,可是鸿渐特意安排?”
“回大人,正是。”陆羽拜道。
“鸿渐果然好奇思、好才情!这荼茗入口微苦但回味甘香,便如人生一般,先苦后甜才更有滋味。而这沧浪之水,无论清浊,只要君子拥有一颗旷达的心胸,便能在一进一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做到心随境转、顺势而为。”李齐物捋髯笑道,“来人,在宾客中再加一席,请陆鸿渐一同赴宴!”
陆羽连忙谦道:“做戏乃是雕虫小技,煎煮更是庖厨之事,皆难登大雅之堂,在下身份低微、才疏学浅,不敢入座。”
李齐物道:“非也,鸿渐不但才高而且志远,万不可妄自菲薄。”
崔国辅也道:“鸿渐便听从李大人之言吧。”
侍从忙上来添席,李复命他将陆羽的席位设在自己身边。不多时,席位设好,陆羽向在座众人行了礼,在李复身侧落座。
李复低声对他道:“我看得出来,这出《渔父》和你煎的荼茗,爹爹都分外喜欢,你可真懂他的心。”
“我只想为李大人纾解一下愁绪。”陆羽道。
“我看现下需要纾解的恐怕是你。”李复捅捅他的胳膊。
陆羽抬起眼,对面席上,李冶与他正对而坐,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他向李冶回以一笑,对李复道:“明知如此,何苦让我坐在此处?”
“我得好好看着你。”李复道,“喏,人家向你敬酒呢!”
对面,阎士和与李冶一齐举起酒杯,向陆羽遥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