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一辆马车,顾念兮的背部已然被包扎过了。从西丰镇离开已有十多日,马车一路顺利地奔向酆都。她将头埋入膝盖,眼泪无声地流着,顾念兮轻轻用裙摆蹭着眼睛,想要揩去那些无用的泪水。头顶忽然传来离无双的声音,“你哭什么?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浪悠山庄的大小姐了。”
顾念兮愕然,有些发愣,有一丝不自然地撇开眼,“你什么意思,我们很熟吗?你了解原来的我吗?”顾念兮低下头,其实自己也很理亏,只是既然都占了这具身子,原来的那缕魂魄估计也早投胎了,顾念兮就算说自己不是,估计也没人信。
“听闻顾家大小姐温柔娴淑、才华洋溢,怎么你看着跟这些都不沾边呢?暴躁、粗鲁还爱哭。”离无双靠在马车里,闷笑一声。
“我名不符实,那你干嘛死乞白赖地缠着我啊?”顾念兮抬高声调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离无双没有做声,闭上眼开始假寐。
看他不语,顾念兮也没劲,摸了摸腰间的布袋,这是顾念兮前几日专门要来针线,偷偷缝制在衣服内侧的,刚好可以装下随身的那些小玩意,还有那本手札。
顾念兮抬眼瞅瞅对面闭眼的人,摸出了手札,靠着软垫翻开,从之前停下的地方开始看起。母亲和顾浪并不想爱却硬要配在一起,岂不是相看两厌。顾念兮只是不明白白夫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又翻了几页,字里行间都是白若云的悲伤。
马车猛地颠了一下,顾念兮指尖不禁抖了抖,差点没拿稳手札。
日记里写道,顾浪携白若云去祝贺离展鹏和她妹妹白莲月的大婚之喜,真不知顾浪心中作何感想,母亲白若云心中又作何感想。
顾念兮阖眼,感到有些头痛,这手札就像罂粟,看着看着就不能放手,但是越看却越心痛。离展鹏,顾念兮口中轻轻呢喃着这个令母亲心痛的名字,正欲放松身体靠在马车壁上。
“你在看什么?”离无双闭着眼,薄唇轻启,飘来一句。
顾念兮赶紧把手札塞入怀中,这才装作无聊地哼了一句,“没什么。”
忽然,顾念兮想起之前没能完成的图谋,不由得又动起了小心思。
“离无双,”顾念兮刚开口就被打断,他哼了一声,“叫阿离。”
“额……阿离。那个,我记得你可是承诺了等病好了就……”
“嗯?”
“既然你要带我回去,那我也不能吃亏。我要看看你的脸。”顾念兮小心地瞅着他,看他面无异样,这才壮着胆子说了出来。
离无双挑挑眉,轻轻睁眼,“你很好奇?”
“谁叫你没事整天蒙着个脸,一点都不像大侠。”顾念兮噘嘴,很不满。
“大侠?在你眼中,我不是杀人狂魔么?”顾念兮脸一红,这小子还在为之前的话生气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顾念兮竖起一根指头晃了晃,心里对他面具下的脸好奇地紧,心上总感觉像有千万条毛毛虫在爬来爬去似的,痒痒死了。
“我不是君子。”他撇撇嘴,继续闭上眼。“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何一定要看我的脸?”他突然又睁开眼,好奇地盯着顾念兮,面具后那双散着青黑的眸如一汪深潭,荡着悠悠的涟漪,一圈圈弥散在顾念兮的心底。
“那你为什么不敢让我看你的脸?”顾念兮反问道。白幻尘的面孔在眼前忽然略过,他那日同样有些邪魅霸道的笑,吐气如兰的体香,顾念兮忽然阖眼,甩甩头,怎么还在想他,他就是个骗子,顾念兮!
顾念兮心里嘀咕着,狠狠地告诫着自己,别去想那个人。离无双微微眯眼看顾念兮,顾念兮回看他一眼,从他瞳孔中反射出顾念兮有些苍白的面色。
马车内,一阵沉默。死寂。死寂得让顾念兮心底一阵寒意袭来,竟打了个哆嗦。
离无双坐在对面,沉默着。
按路程来看,今日该是到了那个什么鬼蜮了,可是离无双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看窗外天色已晚,顾念兮心中竟有些郁闷,再瞥他一眼,心道总不能一直这样不说话吧。
转转眼珠,左瞧瞧右瞧瞧,顾念兮有些别扭地扭着身子。顾念兮承认自己不善于吵架,而且一向秉持以和为贵的原则,只是面对离无双才失了平日的分寸,怒火满腔。
离无双没有说话,帘子外却传来了影卫追风的回话,“门主,是否要去山庄?”
“嗯。”离无双突然冷冷哼了一句。
“什么山庄?”顾念兮问道。
他定定望了顾念兮一会,眼中腾起一股怒意,看得顾念兮竟有些后悔刚才的话了,他稍稍逼近顾念兮一些,她莫名地往后靠了靠,他却一只手伸来,撑在顾念兮脑侧的车壁上,整个人都俯身靠了过来,顾念兮的脊背紧紧靠着身后的车壁,一定不动地看着他那双深沉的眼眸,他嘴角慢慢凝起一丝自嘲而冰凉的笑意,顾念兮心底莫名抖了一下。
“既然你要问,那便同我一起去祭拜。”他紧紧盯着顾念兮,他带着苦涩和怒意的问话。离无双眼中的神色慢慢凉了下来,眉睫渐渐染上一丝寒意,与马车内的温暖极不协调。
顾念兮忽然觉得他浑身又散发出最初见面时那种冷峻和严酷,顾念兮的心中竟有一丝挫败感。她心中猜测着祭拜何人。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顾念兮还没来得及跟他张口解释,离无双一揭帘子,眨眼便下了车。看着伸出去的手只擦过了他衣摆的一角,捏住的拳有些尴尬地晾在半空,顾念兮微微蹙眉,心中却不免叹了一口气。
下车时,影卫追风依旧恭敬地站在一旁,似乎搭手欲接顾念兮,顾念兮看了看他,笑了笑,正欲伸出手去,那边离无双一个冷峻的眼神扫来,追风身影一顿,伸在半空的手只好慢慢缩回垂落在身旁,他低头,顾念兮看了一眼离无双,有些尴尬地站在马车的木板上,离地面尚有七八十公分的高度。撇撇嘴,顾念兮抬眼看离无双,他背过身去,不再理会顾念兮,顾念兮咬咬唇,心里有些闷闷的,猛地出手抓住马车的门框,左手提起裙摆的下角,一跃跳下马车。
“哎……”这副身子远不如前世天天锻炼的身子强壮,之前崴到的脚踝处再一次磕在了车辕边上,关键时刻不给力,于是顾念兮华丽地朝着地面趴下了。
这一次,没有预想的拥抱,顾念兮重重地摔在地上,幸好双手撑住了地面,可是也成功地将手掌都磨破了,之前在树林里划伤的地方渗出了血,顾念兮再看一眼右脚,脚踝处痛得厉害,顾念兮吸着气摸着痛处,担心这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病根。
末了,扫一眼那边站着的离无双,他仿佛没有看到顾念兮坐在这里似的,双眼盯着面前破落的大门。
顾念兮有些气愤,此刻冰冷的地面让顾念兮心中也是凉凉的。
他听到了响声,微微侧目,冷冷撇着坐在地下的顾念兮,顾念兮抬眼,他的身后是一片黑暗的夜色,顾念兮想这里便是所谓的山庄了。
“坐在地上,不冷么?”他面无表情地说着,顾念兮顿时语塞。
“你说冷不冷!”
“追风,扶顾小姐起来。”他冷冷地命令道,顾念兮突然觉得心中气鼓鼓的,一把挥开追风伸过来的手,自己勉强撑地站了起来,顾念兮微微拳起有些颤抖的手指,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正是御风从前赠顾念兮的那方,将手掌包了一圈。
“莫名其妙。”顾念兮冷哼。
“随我进去。”
顾念兮抬眼看了看,这里一片破败景象,应该是多年无人问津的一片野庄。
“这是?”
“顾浪犯下罪过的地方。”
顾念兮倒吸一口气,这里冷冷的空气让她感觉恍如隔世,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又远了些,这一句突如其来地划清了界限,让顾念兮有些发蒙。
半晌,离无双沉默着,追风也默默站在顾念兮身后。阵阵夜风袭来,顾念兮感到身子莫名地寒冷,早已过了最冷的时候,料峭春寒却仍具有侵袭万物的本领。
顾念兮抬眼看去,他负手而立,向着某处眺望,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意,在这月色下,那脊背显得有些单薄和孤独,仍是那身墨一样的锦袍,仍是那银色的面具覆面。
他心底也是很苦的吧,灭门之仇又岂是这么容易放下呢?如今的地位,恐怕也非一朝一夕的努力可得的。
顾念兮苦笑一声,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离无双瞥了那边一眼,终究开口,再没看顾念兮一眼,“你应该代顾浪祭拜我爹。”
“我……”顾念兮刚开口,一道娇媚的声线生生打断了顾念兮的言语,顾念兮转眸,看向身后来人。
一个身穿紫红色纱衣的妖魅女子从黑暗中缓缓走来,暗夜里,她眸中的喜色顾念兮却看得分明,那脸的轮廓却有些熟悉。待她走近,顾念兮才看清她的脸,却是先惊呼一声:
“紫儿!”怎么是她?
来人闻言看向顾念兮,眼中迸出一抹惊诧,继而又转为深深的怨恨。
顾念兮强装淡定地望着紫儿,心下却各种情绪翻腾着,胸口竟有些发闷。
紫儿看了顾念兮一会,转眼朝着离无双恭敬地俯首行礼,“恭迎门主归来。”
离无双摆摆手,“你辛苦了。”
紫儿的眼在顾念兮这里绕一圈又回到离无双那里,稍稍试探着问道,“门主,她?”
顾念兮也有些紧张地看向离无双,紧张?顾念兮一时竟被自己这种情绪吓了一跳,顾念兮为何紧张?
“你和追风在此等候。”离无双说罢,便拉着顾念兮进了山庄。
紫儿站在原地,心中虽恨,却不敢发作。
两人进了山庄,紫儿才冷哼一句,“贱人!”
一旁的追风冷笑道,“玉使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逾矩。”
紫儿回眸,“风使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这一夜,月色沉沉。宜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