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笙死盯着林中若隐若现的楼阁,目光异常寒冷。
毫不谦虚地说,这群人中属他目力最好,也只有他对这位万蛇潭中的神医一无所知。在陆知微或北门中拦的回忆中,曲白鬼是个娇美聪颖的小姑娘,但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足够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小姑娘不会永远是天真烂漫的样子,娇美的外貌也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得一文不值。
更何况驱策无数蜘蛛将自己住所围的密不透风……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我们在这儿说话你师父能听见么?”鸦青忽然说。
江铃儿微微一愣:“不能。”
“听见了也无妨,”鸦青看向齐淮,“曲白鬼跟我师父一样,都是作茧自缚的人,不要多想,就是这四个字的字面意思。”
所有人都大惑不解,唯有蓝端阳附和道:“大师伯在昆仑山巅的小阁楼最为坚固,不是为了防贼,而是要把他自己困在原地,不出去害人。”
牛车的双轮压在地上,咯吱咯吱的,众人皆静默不语,只听着尖细的咯吱声一圈又一圈的扩散开来。
路程不远不近,苍苍树木对这条小路形成了环抱之势,众人怀着戒备之心慢悠悠地走着,一盏茶的工夫也走到了。
“哪个是北门家的孩子?上来给我瞧瞧?”女声响起,从木屋中传出。
北门铁栓一愣,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认命似的往前挪了两步,继而又想起一事,小跑回去拿手帕裹了两根金缕草,转而一路大步流星迈进屋。
满脸的从容就义。
众人看向江铃儿,可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依照旧例暂且别过众人,去屋后喊人来运东西了。
齐淮咂了咂嘴,大抵是琢磨过来了,回身拍了拍唐笙的肩膀:“别老端着,放松。”
然而唐笙似乎十分固执,也不愿意说清缘由——在人眼皮子底下,这缘由兴许也不那么好说。齐淮也不再勉强他。
另一厢北门铁栓进了木屋,刚刚站定,忽而感觉寒意从四面八方满满地渗透进了身体,罕见地打了个寒颤。
他生在药王谷,不说是百病不侵也该中气十足,就算稍微过了风寒之气,也没有大碍。此番景象他还是第一次见,第一次经历。
明明外面的天气是热的,怎么里面就这么冷?
这里简直就是一座立于地面之上的冰窖。
北门铁栓甚至能感觉到那丝丝寒意溜进了自己的骨头缝,在里面作祟。是曲白鬼叫他来的,可是她人呢?铁栓觉得这里阴寒难耐,忍不住要主动去找这个女人。
“我在上面,傻小子,抬头。”声音果然是从上面传来的,没了内力,听上去轻盈悦耳,更没了那份疏离。
北门铁栓应声抬头,直惊得后退两步!
那居然还是个小姑娘的样子,身量大概只比鸦青高了一点儿。屋顶的小窗放进了一丝丝微光,她整个人逆着光,身缚六条锁链,分别从不同方向将她束缚在悬空中,像某种邪恶的祭祀手段。
雪白的长发披散,如同瀑布般倾泻在身上,与身上那件荼白色的衣服互相映衬,显得那件月白的褙子如云如雾,光暗交错中,这番景象亦真亦幻,北门铁栓一时竟看呆了。
曲白鬼……北门铁栓这才知道,她真是个白发之人,这番样貌,称作“白鬼”倒也不算污蔑。
“你就是北门家的孩子?”曲白鬼双目低垂,“站过来些,人老了,眼神不大好。”
北门铁栓依言照做,脚下方才挪动两步,忽而觉得眼前一花。
也不知曲白鬼如何使的功夫,一束洁白的绸布从腰间自行抽出,倏然卷住几丈外的一张椅子,而后蓦地收回,一来一回不过就在呼吸之间。
锁链大震,六条铁链同时解了束缚缩回墙壁内,便如灵蛇归巢,消失不见。
曲白鬼翩然落下,稳稳的坐在椅子上:“你今年多大了?”
“晚辈……二十一了。”北门铁栓谨慎的回答。他不得不谨慎对待,眼前这个女人就像极北之地的坚冰,漂浮于水中,万年不化,亦或是地狱黄泉中的水,冷到连灵魂都得以封存。
就连呼吸之中的风都带起一丝寒意。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门外的伏风就是这样。可伏风更像是没有温度的那种,你看不出她是冷是热,更多时候她是透明的,即使有绝世的容貌她也不自知,总是安静的站在蓝端阳或者鸦青的身后,必要的时候拔出刀来守护这群弟弟妹妹。
岁月并非没有在曲白鬼脸上留下痕迹,北门铁栓约莫也能看清这雪人一般的女人的五官,她的容貌小巧而精致,但眼角口唇的细微之处大约也能窥见岁月的侵蚀。
若是离的远些,说她只有十五六岁也有人信。
如今二人只有五步之遥,北门铁栓几乎能感知到她呼吸中带起的寒风。
她……看上去得有三十出头了吧?北门铁栓思量着,但理智告诉他,她绝不只是这个年龄。
“一晃这么久过去了,连你都二十一了,”曲白鬼道,“你父亲娶的哪家姑娘?”
“药王谷外,药王庄,孙氏。”说实话北门铁栓有些胆怯,因为他的母亲并不是千金小姐,外祖父家境平平无奇,甚至称不上富裕。
一个女人问一个认识多年的男人娶的哪家姑娘有很多原因,最有可能的就是她曾经喜欢过这个男人,而北门铁栓最怕的就是这个。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唔,姓孙,你娘亲……我大概见过一面,没想到真的娶了她,”曲白鬼的面容仿佛破冰一般,露出了一个戏谑的笑容,大约是八卦之心给她带来了好心情,“你也不必叫我前辈了,我与你父亲相识多年,我比他小两岁,你可以叫我一句姑姑。”
小两岁?北门铁栓暗自心算,那她不就是三十八岁或者三十九岁?
“曲姑姑,”北门铁栓心一横,眼一闭,将锦帕呈出,“这是父亲让我给您送来的,一百斤金缕草,都在外面了。”
长袍漫卷,两根枯瘦的金缕草便到了曲白鬼手中,她先是细细观察,而后低头轻嗅。
“呵,一股海腥气,这是老陆的东西。”她上身端坐,双手交叠在身前,忽而疑道,“他这次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北门铁栓心里一颤,她居然知道陆城主有求于她么?
“当然了,为什么?”曲白鬼重了一句,“自我回到万蛇潭之后,二十年间,他只要一有机会就想跟我示好,但也只是一条路走到黑而已,不曾假托他人之手。偏偏这次,他借了你爹的名头,而且你爹还同意了。我空活了这四十载,一事无成,唯有医术一途上,我不弱于你父亲,五毒教也不弱于药王谷,是什么病人我救得你爹却救不得?”
她口中说着五毒教不弱于药王谷,却又在问“什么病人我救得你爹却救不得”,北门铁栓细细咂摸,似乎也品出了几分滋味,愈发恭敬了:“姑姑且听侄儿一言,此人患的病世所罕见,唯有姑姑能妙手回春,救活她的性命。”
曲白鬼并非自满之人,听北门铁栓这么说更是大惑不解,赶忙催他将病人带来瞧瞧。北门铁栓在屋里早就被这寒气激得三魂七魄不在原位,还能站着说话全凭害怕激起的潜能,听她让自己出去,如蒙大赦,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青儿,”北门铁栓径直走到阳光底下,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曲姑姑要给你看病,哎呦我的娘啊,里面可冻死我了。”
他不住地拍打身上的肉,好像真从冰天雪地中走出来似的,鸦青心中满腹疑惑,一是他怎么冷成这样,二是他怎么跟曲白鬼熟成这样。
难不成俩人都是自来熟?
鸦青刚迈出两步,忽然被人牵住了袖子。
“青儿姐,”唐笙笑吟吟地将一物件塞到她手里,“拿上这个再去,暖和。”
鸦青触及掌心温热圆滑的物体,心中大惊,然而她震惊的表情完全被唐笙挡住,旁人纵使好奇也无从得知发生了什么。她只能越过唐笙,看了一眼齐淮。
齐淮只是点头而已。
鸦青长舒了一口气,攥紧手里的东西,将它隐藏在掌心中,对唐笙一点头:“我知道了。”
步入小楼,鸦青才知道北门铁栓那样子完全不是装的。然而奇怪的是她被这寒气一激,体内的内功居然开始蠢蠢欲动,经脉也有自生的迹象。
“喔——是个小姑娘,”曲白鬼阴沉沉的说,“你跟老陆,还有北门谷主,都是什么关系?”
此事凶险,也不清楚曲白鬼到底是个什么性格,只怕答错一句就万劫不复,鸦青思前想后,终于开口道:“晚辈与两位前辈不过是相识而已,与北门少主倒算是知交好友,但都不如我与曲神医的渊源深。”
“故弄玄虚,”曲白鬼不屑道,“你与我有什么渊源。”
鸦青上前一步,亮出手中的半张面具,沉声道:“晚辈的生身父母与前辈是患难之交,生死弟兄,前辈瞧着此物可眼熟?”
屋内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鸦青体内的火气却丝毫不减,反而逆风而生,连体表都更加温热了。
曲白鬼情难自抑,声音中居然有了些许恐惧:“你……从何处来?”
“昆仑。”
“不错,不错,就是昆仑,”曲白鬼忽然像是松了一口气,然而激动的情绪却不减反增,“你、你今年多大了?”
“我并不清楚,”鸦青嘴角的苦笑转瞬即逝,“大约有十七了吧。”
“你不是风寻星的女儿?”曲白鬼问。
鸦青一愣,这话怎么说的,她怎么会是风寻星的女儿呢?
“不是。”
“那你也不是江若辰的女儿?”
“不是。”
两厢对视,这二人在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疑问和震惊。
“前辈……”
“叫姑姑。”曲白鬼打断了她的对话。
“曲姑姑,我是被渔阳师父收养的,不曾知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认得江若辰是何许人也,风寻星是我师伯,姑姑你……是不是想错了?”
这下曲白鬼更糊涂了,从自己脱身之后,事情似乎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继续下去,而是在不知情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偏差。
“那你……你昆仑山上,可有去一对夫妇,女的姓蓝,男人姓……”曲白鬼记不大清了。
“姓程,”鸦青说。她知道曲白鬼所说的正是蓝端阳的父母。“蓝静华师叔去昆仑后不久就跟程师叔生下了一个男孩,叫蓝端阳,现下就在外面。”
“不久是多久?”曲白鬼饶有兴趣的问。
她居然不叫蓝端阳进来看看?鸦青腹诽道,这位神医似乎有些八卦。
“一年多吧?还是两年,我那时候小,记不大清了。”鸦青面色恭敬。
“一两年啊,我还以为……”话到这里忽然停了,也许是曲白鬼自知失言,但总之她没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