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淮沉默了几个呼吸的工夫,忽然快步走上前去,抽了唐笙一个嘴巴——他也不忍真打疼了自己的弟弟,那动作轻的就像羽扇扇过。
“东西呢?”齐淮伸手。
“现、现在啊?”唐笙期期艾艾地道。
“废话,那玩意儿都到眼前了你还不怕死?你不怕死我怕行了吧祖宗,就当我欠你一条命。”齐淮急道。
家里人既然能让唐笙满街乱跑,连个护卫都没有,足以说明唐笙身上有唐家堡的宝贝——是什么宝贝他不清楚,不是继承人他没资格看。
但一定能于万军阵前全身而退。
“我、我说……”北门铁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咱们就不能跑吗?非得跟这玩意儿拼上一条命?”
“你他妈往哪儿跑?”鸦青怒斥道:“蜘蛛蹿的比人快,比牛车快,就算咱们能脱身,牛车跑得脱么?百斤草药,你从千里之外一路赶车过来,功亏一篑,就算你情愿我也不甘心!”
江铃儿眼见这两人要打起来,赶忙劝道:“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之地,我方才已经给我师父发了信号,她想必已经知道了,咱们只需要撑一会儿……等她出来也就安全了。”
蓝端阳这才安下心来,他只怕刚才江铃儿的笛声有别的用途,如今她自己交代了是叫人的,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东西呢?”蛛群近了,齐淮围着唐笙急的上蹿下跳,他急唐笙便更着急,抓耳挠腮却找不到那宝贝在哪儿。
蛛丝激荡,虫群如山海般涌来,他们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胆寒。
伏风已催动内力挥出第一刀!众人心中不免一惊,鸦青从未见过伏风脸上这种青紫的表情,想来是被虫子吓到了,她连忙推了蓝端阳一把。
蓝端阳这才反应过来,以笛声驱动虫海,可他终究是人小力微,内力不够,声音能传达的距离也近……蜘蛛在众人眼前堪堪挺住八条腿,然而很快,它们便越积越多!
白光一闪,唐笙从腰带中抽出一物只抛在地上,那东西随风而动,眨眼间鼓成了一个球状——还留着一道门!
“进去!”唐笙一咬牙,直接把鸦青拽进那个透明的“气球”里,鸦青一愣,正要往外跑,迎面又砸进来一个北门铁栓。
“咔嚓”一声,也不知道这孩子摁了什么机关,整个透明的球已经锁死,北门铁栓一脸懵圈,显然是反应不过来。
齐淮也是如此:“你疯了?你是唐家的家主,万一出点什么事儿……?”
他怎么担待得起?他齐淮就这么一个弟弟,唐家堡的血脉万一在这儿断了,怎么跟家里交代?那四个叔伯谁都不能放过自己……连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唐笙满脸已是兴奋,他用舌尖狠狠地磨了磨虎牙:“放心吧哥,你守在这看好青儿姐,草药那边交给我。劳资在家里闷了整整五年,还能弄不死这堆没脑子的虫子?”
刀风如惊涛骇浪,延绵不绝,随着伏风掌中的银刀挥动,片片蜘蛛随之倒下,流出灰绿的浆汁,惨淡如泥。积少成多,汁液在空气中已经散发出了惊人的恶臭。
“妈卖批——”唐笙跃到牛车上,背后的包袱一抖,机关连弩已经落在了手里。
齐淮一愣:“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这连弩比寻常连弩大出一倍,机括能开能合,通体漆黑,上面刻着简单的纹饰,以金粉填入,看上去沉稳华贵,绝非凡品。此弩名曰火阎王,发射的不是寻常弩箭,而是以火药制成的雷火弹。
但这都是小事,真正让齐淮震惊的是,这连弩重达八十斤,唐笙一个十六七的孩子就这么背着……不嫌沉?
雷火弹呈梭形,一颗一颗沉甸甸的,唐笙也把它放在背囊里。
“我就这么一件兵器,不拿它来我拿什么防身?”唐笙答得坦然,手上还不停地往弩里填雷火弹。
“轰!”地面上一个黑漆漆的凹坑轰然出现,焦腐的味道随之袭来。黑烟升腾,唐笙得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内心显然十分满意。
蜘蛛是没有脑子的,它们的本能中从未出现过躲避这一条,即使曾经有同伴的尸体,它们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踩着尸体推上去,但这雷火弹的周围却不行,它们唯恐避之不及,蛛群中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凹陷,正围着那雷火弹弹坑。
长刀掀起锋利无匹的刀风,伏风用自己的刀给身后的蓝端阳减轻压力,但蓝端阳的笛声更是一刻不停。他与江铃儿一前一后,以笛声将蜘蛛抵御在面前几步开外,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防线。
“咱们就这么干看着?”北门铁栓颓然坐在屏障内,外界的景象他们看的一清二楚——眼下虽然安全,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吹笛子最耗费心神,蓝端阳小小年纪,不知还能撑多久,而唐笙与齐淮虽然从容,弹药却有用尽之时。
鸦青探出手去,摸了摸那透明的隔离层:“这是什么东西做的?你能看出来么?”
北门铁栓:“魁蛛丝,也是魁蛛丝,以药水泡过之后,织成此物,是个世间罕有的宝贝……那药水也不好调配,同样的物件我只见过一次。”
“哦?”鸦青的语气似乎提起了一些兴趣:“哪儿见的?”
“小时候有个卖药的大户,说了名字你也不知道,山里收了这么件透明的衣服上来,他不大识货,不敢断定拿东西的真假,仗着跟我爹有几分交情……”
“就让北门谷主替他看一眼?”鸦青接茬道:“那我知道了,后来呢?”
北门铁栓笑了:“后来后来,哪有那么多后来,那卖药的看这是个好东西,北朝公主了招驸马,他直接送过去当贺礼了。”
鸦青若有所思,伸出手指挠了挠那细密的织物,手感又滑又凉,十分细腻:“刀枪不入,是好东西啊,透气吗?”
“当然透气,不然咱们在这里边不就憋死了。”北门铁栓轻轻干笑了一声。
长久以来他都不敢看外面的世界,身体上每一根寒毛似乎都在喧嚣着,恐惧将他彻底笼罩。北门铁栓蹲在球里,他实在是很庆幸这帮朋友愿意将自己保护起来,可他大脑深处却残存着一丝意志……不屈的意志。
“闭上眼睛。”鸦青放弃研究这透明的魁蛛丝球,单手抚上他的双眼,轻轻盖住,“我从前在昆仑山,见过最难以攀登的悬崖,吹过最凛冽的寒风,也曾喝过山巅最冰冷的水……北门,这些你都没见过。”
北门铁栓的下唇已经咬的有些青紫,本能让他用着力,理智却在告诉他要轻一点对待自己。
“所以……你怕了,”鸦青神色漠然,“我只问你,你们药王谷的人,若是在夏日里遇到苍蝇蚊虫该如何驱赶?”
她早就注意到了,即使在球里,那群蜘蛛也会不停地往球上扑,八条腿在球上挠着,刺耳的嗤嗤声向二人脆弱的神经发起挑衅。声音尚且能忍,蜘蛛腹部那层层叠叠的躯壳却丑陋非常,鸦青就算心再大终究是个姑娘,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夹击让她脖子上的青筋绷得老高,只可惜她现在手中无刀,也舞不了刀。
“我身上有爹配的草药香囊,驱虫最是有效,”北门铁栓愣愣的抬起头,一把拨下鸦青那只捂住他眼睛的手,“你的意思是……?”
“咱们总不能一直闷在里面,我说,这东西不会破,那能变形么?”鸦青道。
“当然能,它毕竟是个丝织品,软的。”北门铁栓不知道鸦青想怎么做,但他一定会全力配合这丫头。
“你驱虫的香囊呢?”鸦青问,她就知道这小子身上肯定有东西。
眼看着密密麻麻的蜘蛛将这圆球包了个密不透风,实在令人恶心,偏偏北门铁栓坐的地方十分干净,甚至透着一些诡异。
就像……它们在害怕什么东西。
北门铁栓在怀里摸了两把,掏出一个系着红穗子的香囊。淡淡的药草香透出来,让人精神清醒了些许。
香囊在鸦青手中晃来晃去,蜘蛛群也随着那动作不断移动——看来它们是真的怕这东西。
“你想怎么做?”北门铁栓出手迅速,抓住鸦青晃动香囊的手。
“香囊周围三尺之内不会有虫子,那么我们把它挂在身前,”鸦青淡淡的说,“虫子就会躲开,我们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北门铁栓点点头:“接着说。”
“你轻功很好,我耐力也不错,”鸦青嘲讽似的笑了,她伸出脚踩死了一只蜘蛛,“咔”的一声脆响,浆汁就流出了一小滩,“我们活动活动,跑一跑。”
与周围相比,这两人的决定似乎不值一提。灰绿色的血浆迸开,像一朵朵巨大的蔷薇花,在银色的花枝上盛放。伏风将长刀挥舞到极致,斩切不需要多么精确,只需要足够狠,刀风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银色的刀光仿佛能将空气割裂,她面前的空间中不会再有生命存活。刀,就是她杀戮的意志。
齐淮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已经连续放了二十多次雷火弹,胳膊都震得有些麻木了。一旁的唐笙赶紧来接替,让兄长有喘息的机会。
“铃儿,还有多久你师父才能来?”唐笙喊了一声。
蓝端阳接上了江铃儿驭虫的笛声,她说:“我不清楚。”
她不敢说,今日惹出这种事端,曲白鬼一定已经知道她带了外人进来,拖多久也要看她老人家的心情了。
高亢的笛声骤然响起,那简直不像小小一根笛子所能发出的声响!大约江铃儿与蓝端阳两个加起来都没有此人的笛声响亮。
笛声宛如苗疆的山歌一般,像是少女嘹亮的嗓音,能绕出一座山三条湾,沿着江水漂向远方,让人听着只觉得心旷神怡,并不像蓝端阳吹的那样刺耳难耐。
正在众人摸不清来路时,江铃儿却是高呼一声:“我师父来了!”
随即她催动唇边的竹笛与之策应。
两方驱策下,蛛群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呼吸之间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可面前残留的弹坑还在冒着黑滚滚的烟,遍地蜘蛛死相各异,浓郁的腥臭味从口鼻直冲灵台,众人后知后觉才发现后背已是一片湿凉。这些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们的感官,哪里还是幻境呢?
齐淮赶紧把鸦青从蛛丝球里拎出来,刚才俩人操控者大球滚来滚去倒是压死了不少蜘蛛,尸体都一圈一圈地绕起来。
“小白鼠,跑累了吧?”齐淮忽然没忍住,直接笑出来。
“去你的。”鸦青已是满脸细汗,但看到齐淮那份欠打的样子,还是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倏然狂风席卷而来,碎叶与尘沙卷积在风中,迷得人睁不开眼睛。鸦青额前的碎发已经被高高吹起,露出整张干净的面庞,和额角那短短的、丑陋的伤疤。
满眼的蛛丝居然瞬间消失了!朦胧中,一个人影似乎在远处展现出来。
她张口,声如洪钟。
“何人擅闯万蛇潭?”那声音华丽而优雅,就像从远古时代便守护这方土地的天神。
鸦青的后脑隐隐作痛,她已经是个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因此在某些方面感知居然比习武之人更高。
就像内力充沛的声音。内功深厚的人大约体会不到,细微的力量随着声波有韵律地震动着,带动了听众身上每一块肌肉。骨骼与血液都在与它产生共鸣,而大脑却要保持清醒——敏感而清醒的总是最痛苦。
齐淮把她拉到身后,用身体为她遮挡——鸦青现在太脆弱了,哪怕遇到这种传音之术都承受不住。
“师父,”江铃儿想都不想,双膝一弯便跪倒在地上:“是徒儿得知药王谷的北门少谷主寻得了缕金草,激动万分,一时唐突了。”
“缕金草?在哪里……快些拿过来我看看。”
江铃儿颔首答应,随后拉着北门铁栓起身去赶牛车。
唐笙单手抬起火阎王从车上一跃而下,又将雷火弹收进囊中,慢悠悠的坠在鸦青和齐淮身后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