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跪在地上，背后有一只大脚正将他往地上踩。冰冷的石砖跟黄四的脸紧贴在一起，难舍难分。脑袋向下，血液不断顺着这别扭的姿势往头顶汇聚，憋得他脸通红，还有几分肿胀。
他很热，因为血是热的。但他又很冷，因为砖是冷的。
咔嚓咔嚓的金属机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机括和簧片在不断地碰撞着，这声音本该很小，小到没人能听的清楚，但它们数量太多了，无数的人都在这里不断研究、调试着千奇百怪的暗器，金属声交织在一起，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黄四的脑袋嗡嗡地，分不清是血液在头顶流动造成的耳鸣还是唐家堡那让人骨头发麻的机关声。
一大滴汗珠从他脑袋上落下，无声的滑到地面。
“欸，热的吧，看你满脑袋的汗，唐卓，你个龟儿子还不快给黄大侠打盆水来洗个脸先？愣着干什么？快去。”
少年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戏谑，他天生一副云遮月的嗓子，听上去中气十足。
随着这少年发号施令，背上那只脚撤了，看来以一直用脚踩着自己的就是唐卓。黄四刚要松口气，重若千钧的东西忽然压上他的脊梁。黄四忽然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就像一根细细的竹子，猛地弯了一弯，若是再沉一点，没准就要折了！
他口中忍不住发出了“呜呜”的声音，黄四很想说话，但他说不出来，只能着急地将眼睛瞪大了扭动着身体试图往前挪一挪，把那死沉死沉的东西晃下来。
“我觉得你最好别动。”这次说话的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浑身银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与那少年不同的是，她走到黄四眼前了，倨傲的神态让黄四心中难以言喻的难受，还有恶心。
“这是我炼蛊的坛子，”她拍了两下那坛子，力道不轻不重，发出了“砰砰”的声响，“里面……我想想啊，有蛇、蝎子、蜘蛛、蟾蜍、蜈蚣，小心点，别摔了，啊。”
“铃儿妹子，你看他像不像个赑屃？”
一百五十斤的瓷坛子整个压在黄四身上，他几乎无法呼吸，为了保持平衡他还必须将脖子往前伸出去。骨骼嘎吱嘎吱作响，黄四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快扛不住了，大约背上的肉都快压烂了吧。黄四几乎要疯掉，他想明白了，眼前这一男一女根本就是要玩死他！
水盆被摔在黄四脸前，他被溅了一胸膛的水。
“江姑娘，坛子放下来吧？”唐卓说。
唐卓有些看不下去了。原本二少爷作为唐家堡堡主，年纪和阅历不够挑起重任，便由几位叔伯轮流教导，暗器用毒、管账算数、人情练达、明抢暗杀、哄抬物价……一个唐家堡堡主该学的都学。两天前大少爷一封信，把唐笙从唐家堡叫到五毒教。
八百里啊！唐卓想想都觉得脚疼。
“五毒跟咱们唐家堡世代交好，你看，我铃儿妹子这不是还需要我帮忙么？”唐笙是这么跟唐卓说的。
哈麻皮……他唐卓在五毒教住了多少年了，有啥子忙是他帮不了，非得继承人来做的！？
五毒教主江如年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唐笙，这让唐卓多少有些不适应。江如年那个死胖子，很少这么殷勤了，除了把自己的亲闺女江铃儿送到万蛇潭给那位祖奶奶当徒弟，倒真是没什么值得他求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大道理唐笙都懂，他唐卓也没什么担心的。直到唐笙跟江铃儿将这个叫黄四的男人逮了来。
具体的事情唐笙并没有告诉唐卓。但是据他了解，黄四是彻彻底底的中原人。
苗疆五毒教这几年跟中原并无半点交集，此人说自己是来求医，可又说不清具体的病症。求医的汉人不是没有，大多都带着病人和必死的心态——蛊虫治病，听上去太恐怖，并非医道正途，乃是邪门外道。
黄四并不像求医的。
江铃儿一手扳着陶瓷大坛子的耳朵，另一只手扶着它的肚子，猛地一用劲，竟自己将那一百多斤的东西抬起来了！
“快快快方下放下……”唐笙赶忙一脚把黄四踹出三尺远，坛子“轰”地一声落了地，他也看除出了一身冷汗，“江铃儿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还有这一手？天生神力啊？”
不怪他，江铃儿十四五的年岁，细胳膊细腿的，除了皮肤白、鼻梁高、眼睛大、长得好看点之外跟普通小姑娘也没什么区别。
五毒教历来以笛驭蛇，以蛊炼蛊，哪有练外家功夫的。即便是练了外家功夫，必然会招致筋肉明显，江铃儿这样貌可不像。
“嗯，”江铃儿说，“我没啥厉害的，就是力气大，能扛东西，爹爹才让我去跟师父学本事。这个家伙从五天前就蹲在我师父的洞窟门口，蹲了整整三天，让门口的蚊子都叮晕了也不走。”
唐笙的手一顿——他原本想把黄四摁进水盆里的。
“你们没凭没据的就把人抓来了？”唐笙怪叫一声。哪有这么搞的？五毒和唐门说到底也是大门派，想搞个人不是问题，可总得有个正当的理由啊，怎么能胡作非为！？
唐卓忽然安心了，虽然二少爷做事鲁莽了些，但还是个正经人。真难得，唐家堡那几个管事的长辈居然教出了这么个正经的继承人。不知道以后二少爷从四位叔叔手中接手唐家堡的时候，看见他们以前做过的脏事会是怎样毁三观的反应。
“没事的少爷，”唐卓安慰道，“找不到证据的话，把他做掉就好了。”
帮助少爷建立强大的内心，是每个狗腿子应尽的责任。唐卓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狗腿子。
“怎么会没有证据呢，”江铃儿忽然笑了，这笑容太成熟，与稚气未脱的脸有些不符合，“你且看着。”
唐卓与唐笙俱是一脸疑惑，不明白有什么要看的，但只能跟着看。
江铃儿单手捞起黄四，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不妥，又把他扔到地上。
“怎么了？”唐笙插着手，问。
“脏，”江铃儿说了一个字，唐卓就收到了二少爷的眼神。
“您说怎么办吧。”唐卓上前蹲在黄四跟前，想了想，先把他捂嘴的布团抽走了。罕见的是，黄四即使嘴上没了堵着的东西，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长大了嘴，一口一口的呼吸着，就像被扔上岸的大鲤鱼。
“绳子也解了吧，”江铃儿说。
唐卓依言照做。黄四这才得以稍稍舒服了点，他终于能看清那个一直折磨他的人，忙着解绳子的叫唐卓，没想到居然是个俊秀的年轻男人，看上去还颇有些斯文，并不像个凶神恶煞。
那么坐在一旁的就该是唐家堡的二少爷，唐笙。黄四眯着眼，细细打量，唐笙长得一般，有一双粗眉和厚唇，眼睛还不小，坐在太师椅上并不端正，眼角眉梢带着笑，露出一排白牙。
如果鸦青在场，一定会觉得这笑跟齐淮太像了。
周围并没有人，至少没有其他人。黄四心中有数，眼前这番景象一目了然，他就算怎样都不会逃过眼前三人的魔掌。他本想装作求医的普通人，来逃过这灭顶之灾，但是唐卓的话让他心里一阵阵的发寒。
“有些事说不说都是死，早点交代了，我师父还能保你一命。”江铃儿没有废话，她直接弯腰站在黄四眼前。
本来她想蹲下的，这样更能近距离地感受到黄四的情绪，以免他太过害怕而晕过去或者吓破胆之类……但是苗疆的裙子太过繁复，不如中原的行动自如，因而她只能勉强弯下腰，不过这样也很近了。
“哎嘿，嘿嘿，”黄四赔笑道，“几位高手……抓错人了吧？小的是来跟曲神医求药的。”
他又摆出了那套老说辞。
“黄四，北朝骁骑，曾随郎赤长公主辗转北都、寒城、惊雪城等地，战功卓绝，服役二十年……”江铃儿忽然一顿，“哎？你今年有四十么？”
“没……没有。”黄四结结巴巴地说。
这小姑娘说的并不完整，但确实是他的生平，五毒教，果然已经知道了。
“北朝的人干嘛来五毒？你们太医院不是挺厉害的么？”唐笙在旁边说风凉话，他还记得四叔说过北朝的介长生也是一位神医，丝毫不亚于药王谷和白毫山。
他已经听明白了，这家伙就是北朝送来的探子，见不得光。不知道北朝派人潜到五毒教万蛇潭干什么，曲白鬼那里有什么秘密吗？唐笙暗自思忖，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即使再好奇也不该问。
不过……哥哥要来五毒了。
哥哥如今要事在身，不会无缘无故来五毒，他追查的事情与北朝其中会不会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