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隐,绿水悠悠。红顶马车跑在山间的小路上,留下两道深深地车辙和一串破碎的马蹄印。赶车的车夫戴了一个破旧的斗笠,看不见下面遮掩的人脸。红顶马车前角用燕云纱系着一个银铃铛,圆滚滚的浑如一个球一般,下面拴着长长的流苏。银铃随着车马叮咚作响,便如溪涧流水,轻灵婉转。
这辆车从南海沿岸的小城开始,一路西行。
南疆山多林密,匪患滋生,倒真应了那句穷山恶水出刁民。可是这些平日里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山匪,却不约而同的收到了一封传书——“别碰她”。
山大王们收到写封信的反应简直可以称为“热泪盈眶”,因为这是三大宗派之一的断云山给他们的信,虽然只是语焉不详的三个字,但没关系!山匪们想得很简单:“她”是谁?肯定是个女娃,那么所有路过的女孩我们都不碰就是了,宁可放过一千,绝不错杀一个。
这辆红顶马车得以绕过留财或者留人的所有关卡,直奔苗疆。山匪们不知道这次突如其来的“通知”省去了多少麻烦,如果他们照旧去打劫路过的每一辆马车,那么就会有一个白衣女子从红顶马车中出来。
她虽貌若天仙,武功却像十殿阎罗——取人性命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马车侧面的窗户打开,鸦青从里面钻出半个身子,轻轻巧巧地将那串银铃取了下来,一路上便只留了车马辚辚声。
“我还以为小姑娘都喜欢铃铛。”车夫掀起了斗笠,露出下半张脸,是北门铁栓。
车中传来鸦青悠然的声音:“你以为么……?我偏就不喜欢。”
手心翻转,铃铛“叮——”的一声便垂了下来,鸦青单手抓着那条燕云纱,在齐淮面前抖啊抖~抖啊抖~抖啊抖啊抖啊抖……
“嗯?”齐淮带出一个疑惑的尾音,忍不住伸出手去抓银铃。
铃铛“啪”的一声被鸦青收回掌心,仍有余音袅袅回荡在车厢中。
“嘿嘿,拿不到吧。”鸦青笑道。
齐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银铃铛,心中浮想联翩——自打这丫头知道自己不能再动手甚至不能再练刀之后,就整日游荡在几人之间玩耍。连平时不穿的漂亮衣裳也一套一套的换,反正她又不是没钱。
今日她偏偏穿了一身水绿的裙子,衬得那耍银铃铛的半截胳膊如藕一般白皙。齐淮心里不自觉地瞟一眼,又瞟一眼,心神便跟她掌中的银铃一般当啷作响。
这丫头,越来越会玩了。他默默地把脸埋在双膝之间。
齐淮抬起头时,银铃已经跑到了蓝端阳手中。
伸手用力一抛,铃铛高高跃起,伴着一声清越的曲笛声,两条银环蛇倏然出动,在半空中便围着那银铃铛争抢起来!一时间铮铮铃声充斥着狭小的车厢。黑白相间的大蛇舞动着,如交错的幻影一般,银色的光闪耀着,煞是好看。
“二龙戏珠啊。”北门铁栓不知什么时候掀了帘子探头进来。
“去去去,”齐淮摆手,“仔细赶你的车,小心给我带沟里去。”
北门铁栓悻悻地放下了门帘子,坐直身体哀叹道:“带路的也想看杂耍,不行啊?”其实他总是往车厢里看,不是没有私心的。
车上总共那几个人,他北门铁栓、齐淮、鸦青、蓝端阳,还有个彻底的人形武器——伏风。在北门铁栓的印象中,伏风总是一身白衣,白天像九天玄女下凡来,晚上就像山间游荡的孤魂野鬼,还是会跟书生一见钟情成就佳话的那种。
人形兵器北门铁栓不是没见过,甚至还见过不少,有些家大业大但底子不怎么干净的门派,就喜欢养几个拿不上台面的人形兵器。他们无论男女,都有一个统一的特点——没脑子、好控制。
说白了,伏风也是如此,根据北门铁栓的观察,这姑娘只听蓝端阳的,虽然蓝端阳不怎么使唤她。
若是普通的人形兵器,北门铁栓干脆熟视无睹就是,可偏偏伏风这姑娘长得还很好看。一头漆黑的长发被张鸣莺打理的连根分叉都没有,原本伏风与画谯宫诸位在一起时还有人每天帮她绾发,如今出来了,她又恢复了早年的清汤挂面式中分。
也就鸦青看不下去,还帮伏风梳个头,可无奈鸦青本人也是拿刀的时间比拿梳子长,只能将就着给伏风随意绑一绑。反正行走江湖要的就是干净利落,好看还在其次。
此刻,这位寒气逼人的人形兵器就端坐在车厢中,左边是打闹的齐淮和鸦青,右边是玩蛇抢球的蓝端阳,而她则盘膝而坐,将长刀整个横放在腿上,为自己夺得了一片净土。
北门铁栓挠了挠下巴,忽又转身掀开帘子:“伏姑娘这病多久了?”
各人好不机灵,一听他这话便知道是想要治好伏风了。
齐淮看看鸦青,鸦青看看蓝端阳,蓝端阳又看回鸦青。
“打从我记事起,风姐就一直不会说话,不过我们说话她都能听懂……额……虽然也时听时不听,”鸦青瞟了一眼伏风,果然后者很捧场地开始走神了,她顿了顿,又道,“后来蓝姑姑上山生下蓝端阳,风姐姐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端阳慢慢长大了就一直粘着风姐姐,从他跟个枕头似的那么大就喜欢黏着风姐姐了。”
“那她以前会说话么?”齐淮知道北门铁栓想问什么,主动替他说了。
这问题有些没谱,一来伏风小时候鸦青并没有见过,伏风先被苏景师叔带上昆仑山,而后才有了鸦青被师父拎上山加以抚养,上山的时候,鸦青还是个襁褓里的小女娃呢!?她哪里知道这些旧事。
不过么……依照早年间鸦青从蓝姑姑那儿听过一嘴。
“风姐姐应该是会说话的。”鸦青笃定道,“小时候风姐跟着她爹娘,那时候是会说话的,只是后来……后来惊雪城兵乱,瘟疫四起,她被城破的惨象吓到失语,就再也没能好好说过话。他们是这么说的。”
北门铁栓心中一惊——按理讲这种突如其来的失语最是棘手,即使找了郎中人家也会说“治不了”然后摆摆手把你赶出去。这事不是没有先例,既有三五天就能自行缓过来的,也有一辈子到死都不能再开口的。谁知道呢?
他回过身去认真驾车,脑子里却乱乱的。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偏偏就说不了话?老天爷就想让她一辈子开不了口?
“我瞧着这事儿啊,也难。”北门铁栓下了定论。
昆仑众人早就习惯了,无论是昔日的五毒长老蓝静华还是药王谷的北门谷主,都亲自给伏风看过嗓子。而他们的想法也是一致的——伏风自己的说话意愿不够强烈,无法驱使自己发出声音来。
因而北门铁栓说自己没法子的时候,鸦青和蓝端阳都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反而是伏风听见那句话,忽而对北门铁栓笑了一下。那笑太浅,又转瞬即逝,北门铁栓像被钉在原处一般愣了许久,只觉得自己眼花了。
应该是眼花了。
北门铁栓想了想,一抖鞭子抽中马屁股,马儿吃痛便撒开四蹄狂奔,车厢里一时哐哐乱响,金属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依我看啊,早点让曲前辈看一看,兴许还能好。”他扯着嗓子跟车厢里的人喊。
风声带走了大部分声音,可鸦青还是听到了。
“曲白鬼?你确定?”鸦青不太相信,“这可是你爹都治不好的病,她比你爹厉害?”
中原辽阔,药王谷威望最重,医药一途无人可及,宋神针专攻疑难杂症,常有江湖人中了奇奇怪怪的毒,得上奇奇怪怪的病,白毫山的宋神医治这些怪病最快。
昔日在洛城,北门中栏对曲白鬼确实是认可的,可北门铁栓若说曲白鬼的医术比自家老爹这几百年的家底还厉害,鸦青便不敢信了。北门谷主虽然性子不大靠谱,可药王谷百年传承不是徒有其表,医术还是没得说。
“你还记得我们在洛城的时候,我爹怎么说的曲白鬼么?”北门铁栓牵起缰绳,马车的速度逐渐变慢了。
“不记得。”回答他的是齐淮。齐淮在车里坐着实在闷得难受,干脆出来把门帘子掀起来挂在一边,透口气。
北门铁栓挠挠下巴颏,有点尴尬:“其实我也不记得,但总归我爹把她夸了一通就是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是他们当年相识的旧事。”
车家庄瘟疫,在天一阁的记载中并不详细。世人追溯起来时,只能在史书上的只言片语中猜测那是怎样的惨象,车家庄百里之内竟无一个健康的人。无论是弱小的妇孺孩童还是壮年的汉子,都纷纷病倒。客栈、家里甚至路边都有得了瘟疫的人在哀嚎。
“五毒归阳蛊,有此蛊为引,我爹才得以救得车家庄的百姓。”北门铁栓试探道。
“归阳蛊……”蓝端阳沉吟着,“我听说过。”
“果真有此神物?”齐淮一声惊叹,显然车家庄的故事听上去太过神话,故事中的曲白鬼已经被北门中栏的记忆装饰成一个漂亮机灵却有几分不近人情的苗疆蛊神。
如果不是齐淮知道北门铁栓的爹娘恩爱无比,甚至连个妾室都不曾有,只怕还得想想北门婶婶的头顶上是不是有点绿。
“听你这说法,感觉你爹对人家姑娘念念不忘啊,”鸦青细细品味着,“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纠结的话简直都写在脸上了,“不过也不能叫姑娘了,你爹认识曲白鬼时,曲前辈还是个小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你都这么大了,曲前辈么……咱们应该叫个姨妈之类的……不成问题了吧?”
“我去你的……瞎扯什么呢,”北门中栏皱着眉头,颇有些不屑,“我爹跟我娘好着呢,别瞎猜。”
齐淮看着两侧急退的苍郁青松,忽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跟鸦青去洛城时,路上也是这番景象。那时候鸦青还是个瞎眼的姑娘,偏偏聪明的很,还……还很能打。
彼时两人也是焦头烂额的,互相不信任,可偏偏又不能分开。但总归比现在好多了,虽然有些头疼的事,可都是小事,如今越贴近当年的旧事,他偏偏越发怕了。
“干嘛呢,发什么呆。”鸦青拿胳膊顶了顶齐淮的肩头,嘴里叼着从蓝端阳手里抢来的桂花糖,说起话来支支吾吾的。
“没事,”齐淮摇摇头,伸手夺过她手里拿着的另一块桂花糖,扔进嘴里,“等这破事儿干完了,你想去哪儿?”
“回昆仑啊,不然呢?”鸦青答得无比自然。
对啊……不然呢?昆仑那么好。她从小到大都生在昆仑,长在昆仑,连她的师父师兄也是昆仑的。
“等会,”鸦青一抬手,晃了齐淮一个措手不及,“我不想回昆仑了。”
师父已经死了,风师叔也死了,玉拢绡在金翎楼做回了她的公主,每个人都已经得到了结局,可是昆仑已经不是鸦青的家了吧。
“怎么了?”齐淮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鸦青的十指都插进了发间,一束束青丝绕着白皙的手指,柔软无比,“我原本觉得江湖偌大,哪里都不如昆仑,我是斩风刀的传人,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喊打喊杀,可是……可是昆仑也没那么好,昆仑没有花儿,也没有树,一年四季只有无尽的风和雪,偶尔见见太阳就会开心好久。可是现在,我见过了中原的花鸟鱼树,还有海,我、我回去还愿意喜欢昆仑的太阳吗?”
齐淮哑然,她的困惑来的太实际,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他也没办法解救她。
“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了呗,”蓝端阳说,“反正我和风姐姐不回去了?”
“嗯?那你们去哪儿?”齐淮问。
蓝端阳一抬眉毛:“画谯宫很好,伏风姐姐愿意留在那里,师姐师兄们也愿意照顾她,至于我么……娘亲让我这次跟着去五毒教,嘿嘿,给她长长脸,让她以前的小姐妹看看她儿子多厉害。不过么,我觉得五毒教里肯定还有母亲没学好的本事,我得去学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