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夜心又在发怔,宿修挥了挥手,轻声吩咐:“无事了,你便下去吧。”
炎行礼退下。
夜心茫然的转头,“他怎么走了?”
宿修为她将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而后,旋即牵了她的手,将她带回屋子,“你最近走神越来越频繁了。”
虽是肯定的语气,却没有追其缘故的意思。
夜心浅浅松了口气,人被宿修摁坐在椅子上,沾了露水的披风被解下来,手上也被塞了一个暖炉,很快,热茶也端了上来。
少女托腮,安静的看着这个碧眸蓝发的男人亲自挽起衣袖忙里忙外,清冷的气质染上了些许烟火气,似乎显得没那么难以亲近了。
他的眸色与发色在救自己的那日就已经变回了鲛人的模样,连灵力也一同归位,汹涌磅礴到令人心惊。
“宿修。”
少女支着下巴,轻声换道。
绝美的鲛人海皇身影一顿,转过来,“怎么?”
手下却没有停歇,很快就调好了药,人走过来,将纱布和药放在桌上,伸手去挽夜心的衣袖。
少女将胳膊从下巴上移下来,十分乖顺的由着他摆弄:“你的伤好些了吗?”
那日宿修大怒,与天机老人斗法,却没动刀剑,因此也就受了些内伤罢了。
夜心与天机老人交手过,十分清楚他的本事,因此也知道,宿修不可能一丁点事也没有。
可这些天瞧着他面色如常,几乎寸步不离的陪在自己身边,倒一点也没露出受伤的事。
鲛人海皇将夜心衣袖彻底挽上去,露出小臂上厚厚的绷带,他极其温柔的将绷带拆下去,仔细将伤口旁污血拭净,才慢条斯理的开口:“无事。”
眼神和心思却没有在夜心的话上停留半分,只直直的看着那伤口,将调好的药抹上去,再把干净的绷带一层又一层缠起来。
末了还拍了拍她的头,“莫再乱动,伤口又有些裂开。”
这段时间,夜心的精神一直十分恍惚,最开始连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口也不晓得,也不叫疼,像个木偶娃娃似的。
是宿修将一身血衣的她抱回来,扒光了衣服扔进浴池里,替她将所有伤口都清理干净,这才替她上药。
生来养尊处优的海皇何曾做过这样的事,起初手忙脚乱的,往往换完药夜心的脸色就白透了,可她也不叫疼,无知无觉的模样看的宿修心疼极了。
后来不知从那一日起,他的手艺就突飞猛进般长进起来,动作轻柔熟练,没有一丁点生疏。
有一日晚上,夜心披衣起床,见外屋还亮着灯,不由得有些奇怪,轻手轻脚的凑上去瞧个究竟。
昏黄的灯光下,宿修在换药。
她眼睁睁瞧着他用锐利的刀将小臂割出一道伤口,然后比划了一下,再上药,又感觉了一下,再割下一道。
连续切在手臂上的伤口深浅不一,上药的几度和药量也有差别,俊美的鲛人海皇一边上药一边眯着眼,似乎再感受什么。
夜心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她不会喊疼,因此宿修不知道是否弄疼了她,便这样伤了自己,再来敷药来控制力度和技艺。
次日再换药的时候,夜心便不再像往常那样不动不笑,并且说了多日以来的第一句话。
她歪了歪头,声音带着哑意,然而听在宿修耳边,却是宛若仙音。
“我又不是个瓷娃娃,怕摔了坏了,阿修你不必这样小心,我不疼的。”
下一刻,她便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鲛人海皇抱着她,几近哽咽,却只是反复念着她的名字,也不多言。
“夜心,夜心夜心……”
这两个字,在心里早念了千遍万遍。
“又走神——”
宿修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颇为无奈。
夜心笑开,这次没有撇嘴,而是理直气壮:“走神也是在想你。”
宿修乐了,毫不客气的捏了捏少女挺翘的鼻梁:“怎么?翅膀硬了?还敢反驳?”
另一只空闲的手则去挠她腋下,“我人就在这里,还由得你走神想着?”
窗外飞雪初歇,少女的娇笑声传出老远。
正月本来是热闹的时候,可因着年关那桩事,整个帝宫都冷冷清清的,半分人气也没有。
凝华殿也是。
可凝华到底是有些手腕的,帝宫人虽都散的差不多了,凝华殿却还是暖意融融的,殿中人来人往,忙忙碌碌。
凝华坐在榻前,握着陵帝枯瘦的手,脸上说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那日的来龙去脉南暮殊已经告诉她了,殿中之人……没有几个幸免的,纵然策划此局的陵帝也被炸伤,这些天睡睡醒醒,连榻都下不来。
他不让自己跟着赴宴……算是保护吗?
凝华苦笑,笑自己又生出虚妄的期待。
突然间,榻上的人动了一动,凝华立刻上前查看,见陵帝吃力的睁开眼,不由得唤道:“陛下醒了——”
声音略略高了些,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欣喜。
陵帝“嗯”了一声,伸手过来,示意她扶自己起来。
凝华小心翼翼的扶起陵帝虚弱的身子,十分细致的在他身后垫了软垫,以免他倚着不舒服。
下一刻,陵帝便握住她的手,清了清嗓子,“在朕里衣左侧,靠近心口的地方,有两样东西,你拿出来。”
他的脸色是灰败的颜色,堪堪显出几分油尽灯枯的征兆。
凝华闻言,心下突然跳出几分不好预感,因此她咬了咬唇,并没有什么动作。
陵帝无奈:“凝华,听话,朕……实在没有力气。”
全身像被撕裂一样疼,他心知这是之前过量服药的后遗症,那些药物提前透支了他的生命和健康,他已经……大限将至。
所以有些事情,有必要交代清楚。
凝华这才将手伸进陵帝贴身的里衣,去取那样东西。
是两张薄如蝉翼的纸,折叠的十分完好,凝华取出来之后,也不打量,直接塞到陵帝手上。
陵帝摇头,喘了一口气,似乎积蓄了一些力量,才慢慢开口:“打开它。”
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凝华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将那两张纸一一打开。
陵帝看着她的反应,似乎十分满意:“朕身为擎天大帝后裔,怎么也是整座大陆共认的天下之主,所以说,下一届继承人和首席祭司,有朕生前的认可,路会好上很多。”
“朕知晓你师承天机老人,是空寂一族的遗脉,”陵帝凝视着女子颤抖的身体,眼里温柔一并倾泻下来,“所以这其中一张纸,就是你令你继任祭司一位的命令。”
凝华猛的摇头,手止不住颤抖:“可是大祭司他……”
“他不会留下的,”陵帝咳了两声,眼里难得透出几分清明:“他有他自己的目的,朕知道,他在等人,可现在他等的人已经等到了,便……不会再留下了。”
“梓惜……”想了想,陵帝还是解释了一句:“就是我前段日子从祭司学院挑的那个姑娘,她虽然天赋一般,但心思缜密,手腕亦是高明,我将她留给你,协助你坐稳祭司一位。”
说到最后,连帝称也不用连,干脆就用“我”。
他一辈子在权位中浸淫,自然晓得很多收拢人心的法子,他知道凝华聪明,可到底还是没法子真正放心下来的,这才特意挑了个可靠的人留给她用。
“陛下,”凝华哽咽,头一次剧烈抗拒他的决定:“我不去,我什么也不做,陛下,我就陪着你!”
陵帝莞尔:“若我死了呢?”
凝华毫不迟疑:“一起便是!”
怎知陵帝闻言却沉了脸,“胡闹!”
凝华瘪嘴,顿时委屈的像个孩子。
死别之前,方知眼前人有多重要。
陵帝抬手,吃力的抚上女子娇嫩的脸颊,轻声哄道:“乖,凝华,你若真心爱我,便替我守着这天下,可好?”
守着这天下……等着盛世昌平那一天。
凝华不说话。
陵帝也不介意她的反应,只自顾自继续嘱咐:“另外一张纸,是传位诏书。”
“那是我早就写好的,得慕天者得天下。”
“柳弥是个好孩子,从他踏入帝都的那一日起,我就喜欢他。”
“他大概就是我年轻的时候,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啊……”
凝华依旧不说话,眼泪一滴又一滴的落下来,砸在锦被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陵帝失笑,该说的,他已经说完了,关于天下,关于她。
还剩……最后一个心愿了。
“凝华,”他笑着看眼前女子,恍惚着还是年少时候,两情相悦,世事静好,“让我最后抱抱你,可好?”
温香软玉入怀的瞬间,陵帝便想着,他这一生,身为帝王,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可到头来,却还是为他最心爱的姑娘,扫清了前方的路。
宴会上,帝都各大势力受创皆极其严重,这也给了他的姑娘一定时间历练和学习。
我真的……只能做到这里了。
凝华,接下来的路,需要你自己走下去了。
陵帝心满意足的合眼,枯瘦的手重重落下,砸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