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冬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箫声。
夜心止步门口,愣了愣,视线直直循着箫音望过去,她知道,宿修在等她回来。
曾几何时,擎天也常常这样……等她回来。
当初天下虽然初定,但四方局势仍旧不稳,擎天又必须坐镇帝都,威震四方蠢蠢欲动的人,因此,外出平乱的担子就只能落在她肩上。
每一次归来,擎天都会在帝宫外面等她,遣退所有护卫,不论凛冽严寒,都会给她第一个拥抱,一步走一步的,将她背回寝宫。
没有一次是例外。
甚至有一次,擎天遇刺,受了些伤,却仍旧是一如既往的站在宫门口,背她回宫。
擎天掩饰的很好,因此远程回来,疲惫不堪的她丝毫没有察觉那人的胸口是怎样弥漫开殷红的颜色,直到睡了整整半日之后,她才知道了真相。
然而当她红着眼去找擎天,问他为何不告诉自己的时候,擎天只是温和的笑了笑:“你初初回来,本就疲惫,我又怎么能再让你担心什么呢?”
“放心,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尽管后来的很多年里,民间到处传颂着帝后是怎样怎样的恩爱两不疑,擎天大帝对待她又是怎样怎样的深情,可她却觉得,再多的荣耀加身,再多的风光旖旎,也不抵那宽阔背上的一份温暖。
其实……擎天对她一直很好,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后来两人的价值观和眼界出现了分歧,这才一步步渐行渐远罢了。
此时此刻,院子里那赫然立着,专注吹箫的男子……竟与当初的擎天是那样相似!
夜心眨了眨眼,压下氤氲在眼底的泪意,她知道……宿修现在已经彻底能代替擎天在她心里的地位了。
也能够给她家的温暖和等待啊——
箫声戛然而止。
宿修大步流星的走过来,见到夜心一身湿漉漉的,愣愣的看着自己,不由得皱了皱眉,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裹在夜心身上,将她裹成一个球,遂抬手揽入怀里,往屋子里走。
“长本事了?”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少女冻的通红的鼻头,宿修挑眉:“你的披风呢?就这么在外头冻着?”
两人相偕步入屋内,热气扑来,夜心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我有事问你。”
宿修“嗯”了一声,替夜心解了狐裘,连她里头湿漉漉的披风都一并解下,可仍旧不太满意,干脆以灵力将她的衣物一并烘干,“先把头发弄干。”
夜心默了一默,有些奇怪,他既然已经用了灵力将她的衣裳烤干,又为何转过身去,取了条毛巾过来为自己擦头发。
“老实坐着。”
宿修不由分说的将少女摁坐在椅子上,一点点散开她的发,以毛巾仔细擦拭。
夜心没什么耐心:“用灵力烤干便是,哪里用的到这么麻烦?”
“我喜欢。”
鲛人海皇沉沉的声音从脑后传来,顿了一顿,带着笑意再度响起:“夜心,我喜欢给你擦头发。”
柔顺的发丝握在掌中,虽然湿着,但手感依旧不差,宿修动作极其轻柔的将那三千青丝擦到半干,眼里柔情似水,仿佛含了满天星光。
他曾经无比羡慕擎天能够得到她那样温柔的对待和青睐,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是自己陪在她身边,为她描眉束发,又是何等光景。
可如今他们二人已然有了肌肤之亲,可有些时候,宿修仍旧觉得她离自己很远。
就像现在,夜心直直的坐在梳妆镜前,眉目安静,宁静祥和,可灵魂仿佛依旧在非常遥远的地方,让他无法触及。
“宿修。”
夜心抬手,握住鲛人海皇冰冷的手掌,止住他为自己梳发的动作。
“嗯。”
宿修应着,任凭夜心这么握着,听她下一句话一字一顿的冒出,如同晴天霹雳,“我想知道,附都三郡全面屠城的事,是不是你下的命令。”
“还有,海国与人族……你是怎么想的。”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宿修叹了口气,握住少女青丝的手无力垂下,他敛眸,沉默了一瞬,才静静开口:“屠城令是我下的,夜心,我无话可说。”
“哐当”一声,夜心起身,因着动作太大,带动凳子一同乒乓作响。
宿修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心却一分分凉下来。
她会……离开自己吗?
她那样……善良的人,一定会觉得他残忍吧。
也是,这一手杀戮与罪孽,当真是连他自己也觉得厌恶。
下一刻,手就被一只小而温暖的手握住。
宿修愕然抬眸,对上少女沉静的面容,只见她微微无奈道:“阿修,这世上,能将两个人绑在一起的,不仅有爱。”
“同样,能将两个相爱之人分开的,也不仅仅是不爱。”
宿修迟疑:“夜心,那你的意思……”
夜心认真的直视着他:“我想知道你的意思。”
宿修再度沉默。
夜心也不催他,而是笑了笑,松开他的手,走到窗前。
三千青丝逶迤至腰际,她背向后靠,倚在窗棂上,语调柔软的讲起过往。
“你瞧,我与擎天,就是这个缘故。”
宿修动了动,心头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听夜心提起过往,提起她曾经的爱人……擎天。
当初帝后的伉俪情深传遍天下,后多年无子,即使这样,帝擎天也不曾再纳过其他女子为妃,膝下凋零,就只有荣妃所出的那么一个皇子。
宿修无比清楚,那个男人对她的占有欲和爱绝对不会比自己少半分,只是因为那个男人后来性情的变化,才令二人渐行渐远。
“你知道吗?宿修。”
少女眼里盈着一抹笑,神情柔和,十分平静,可吐出的言辞却字字惊人。
“擎天的命……是我亲手取得。”
足以震惊整个大陆的真相,就被少女这样以这样平静的语调一字一顿的说出来,仍旧令听者莫名心惊。
“什么?”
宿修只觉周围一切声音都归为静止,那字字惊心,炸开在耳边,他只觉骇然:“为什么?”
她与擎天……曾经是同床共枕的恩爱夫妻,为什么她会……亲手取了他的性命?
“为什么呢?”夜心笑了笑,“因为我应了龙神,为你报仇。”
“人族铁蹄踏入碧海的账,你带龙神相救我族人的恩,以及……擎天对鲛人一族的屠戮羞辱。”
“只是我不曾想过,龙神……竟被他们封在了塔下。”
对此,夜心是极其不解的,按时间来算,龙神该是在慕天死后才被十大家族封印,那么当初……又是谁带领十大家族将龙神截住封印的呢?
三万年前,祭司神塔。
苏烟一身白衣染血,因着间隔的时间有些长,她身上的血都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铁锈一样,以斑驳的模样黏在月白色长袍的上上下下,分外刺眼。
那是宿修的血。
她直直的跃入塔的最顶端,那是擎天历来祈祷的地方,也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墓室。
果真,擎天在那里。
“你告诉我,”苏烟眼睛红红的,不由分说的上前,一把扯住帝者衣襟:“你告诉我,擎天,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出兵海国,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要与海国永远修好吗?”
她的声音带了清晰的哭腔:“宿修,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族中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是谁留了我全族!你又知不知道他因为救我族人被致使整个海国倾覆在你的铁蹄之下!”
“他人呢?”
擎天面无表情,一出口,就是问询情敌的去向。
不论是在江山还是在感情上,擎天都是个非常非常敏锐的人。
自从知道自己的皇后当初救下的那个小鲛童变身为男性鲛人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个鲛人在觊觎他的皇后。
但是擎天相信苏烟,他知道苏烟不会背叛自己,可是人族寿命是那样短,短暂到转瞬即逝,而翼族个鲛人……修为深厚者都能活几千甚至几万年。
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老去,脸上不断出现的细纹,以及束发的时候出现越来越多的白发,而苏烟和那个鲛人海皇……仍旧那样年轻。
如同湖水一样的眼睛,吹弹可破的肌肤以及饱满的嘴唇,他们仍旧在最朝气蓬勃的年纪,而不似自己这般,垂垂老去。
就这样,无休止的嫉妒在心底蔓延,擎天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终有一日,会老,会死,而苏烟仍旧年轻貌美,青春正盛。
所以后来,他越来越烦躁,性格愈发暴戾,派遣出去无数能人异士,四方寻求长生之法,可到底一无所获。
对于长生这个问题,擎天是曾经试探过苏烟的,她是神界的人,自然能寻个什么法子让他长生不老,然而苏烟却拒绝了他。
擎天并不知道长生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长生,就连天界帝王……也会羽化而去。
而延长寿命的法子却有很多,并不是世人所说的长生不老,或是永生之法,而仅仅是长此以往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