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修眸色暗了一暗,没有说话。
纵然这个时候,她还是惦记着那个人的,几乎是下意识的,用自己的力量……去护他。
“茹挽!”
入口处再次传来声音。
夜心诧异的转头,尚且疑惑着还有谁能踏上祭司神塔顶端的高度,克服半空中的压迫力而方方正正的站在这里,下一刻,她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影单薄的少年,一头蓝发在空中飞舞,深碧色的眸子闪闪烁烁,带出一抹坚毅的光。
他踉踉跄跄的往前走,步伐不稳,却仍旧坚定异常。
“你怎么来的?”
夜心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莫名的摸了摸下巴,“你是怎么上来的?”
疆宁闻声往这边看了一眼,刚一张口,唇角便涌出大量殷红的鲜血,颇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模样。
“弟弟!”
这一回变色的是宁,他快步走上去,搀住少年,低低开口:“你来做什么?这样的高度,你怎么……”
“无事,”疆宁沉默了一瞬,似乎是在缓和了一下内心的情绪变化,才继续开口:“我来找圣女。”
“找我?”夜心眨了眨眼,有些愕然,“找我做什么?”
瞧着他这个模样,似乎是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否则倚着他的能力……是决计不可能上的了塔顶的。
少年点头,苍白的面容上浮出一抹凄凉,却在下一刻,拂开宁的手,直直的冲夜心跪下去。
“求你……”因着气力不继,他断断续续的喘息,却还是强撑着说完一整句话:“茹挽身上的所有因果罪孽,都……由我来背!”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
凤茹挽匍匐在地,闻言不管不顾的撑起身子,厉声开口:“不可以!”
“疆宁!”她的眸色立刻沉下来,“回去!”
夜心好整以暇的抱胸,摸着下巴看这一场好戏,甚至还转头看了一眼擎天和宿修,问道:“你们怎么看?”
宿修没有说话,擎天却意外的开口,语调温和:“全听你的,阿烟。”
夜心点点头,上前几步,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疆宁。
他的身子很难承受这样重的压力,因此嘴角不断溢出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的溅落在厚厚的深红色地毯上,很快变化作一团湿渍。
白袍少女静静的看着他,面容却不若往日温和,反倒带着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生冷与疏离。
许久,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勾起少年弧度完美下巴,对上那双碧眸:“你说,疆宁,你想怎么背?又能……怎么背?”
鲛人少年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有这一问。
夜心见此,摇了摇头,低低叹了口气。
松开他的下巴,夜心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疆宁,你背不起。”
“你背不起的。”
少年着急,“我……”
“不要再说了!”夜心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嘴角勾起淡淡的讽刺,“你真的背不起。”
“因为她的恶念,神界少主弑父为我报仇,随后下界游历万年……神界因此损失了主人,结界不稳,几欲崩裂。”
“因为她的恶念,翼族险些全族覆灭,还好我赶回去的快,这才留下了一部分族人下界繁衍。”
“因为她的恶念,海国覆国,到如今仍旧沦落在陆地上为奴,世世代代无法回归故里。”
“因为她的恶念,我误会擎天,用族中光箭将他硬生生定在这里三万年,不得入轮回,经历一朝一夕堆积起来的苦难。”
四族倾颓,只因一人心起邪念。
说到最后,夜心声音已经带了隐约的哽咽,她抬了头,透过塔顶的小窗呆呆的望向天际,声音也逐渐缥缈起来:“疆宁,这样的罪孽,你真的……背的起吗?”
鲛人少年摇头,却只有一瞬的沉默,继而声音清澈:“圣女,纵然我背不起,那也可以……用我的命,来平息你们的部分愤怒。”
“我只想……与茹挽在一起,不论生死。”
“够了!”凤茹挽摇摇晃晃的撑起身子,咬了咬牙,“皇后,我请求您……将他带走!”
“我自然是……任凭处置。”
“可以。”夜心答应的十分爽快,她悄悄冲宁使了个眼色,还不带疆宁反应,宁便一个手刀,将他劈昏过去。
“带他下去,”少女目光瞥过两兄弟,“宁,你们的修为,不能待在这里太久。”
宁没有迟疑,飞快的应了声“是”,便抱了疆宁苍白瘦削的身体离去。
整个大殿内,便只剩下了四人一魂。
夜心弯了弯嘴角,眼里却一片冷寂:“凤茹挽,就散魂,如何?”
散魂……顾名思义,就是散去元神,化作烟灰与世间融合在一起,彻底消弥,无法进入轮回。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凤茹挽便哑声回道:“好。”
夜心满意的点头,“那你是自己动手,还是劳烦我亲自来?”
宿修闻言蹙眉,“我来。”
“不必,”凤茹挽看了二人一眼,“我自己来。”
说完,她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往擎天那处走。
离开本体太久,帝王的魂魄比先前更加透明了些,夜心望过去的时候禁不住皱眉,有些懊恼自己为何刚刚不曾察觉。
隐在袖袍中的素手微微动了一下,捻起一个诀,顿时,帝者便觉得元神中虚弱的感觉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充盈。
他诧异的看向夜心,后者却只是冲他淡淡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陛下。”凤茹挽踉跄着,已经到了擎天身前。
她没有再往前,而是隔了半步跪下来,以极其虔诚的姿态。
“对不起。”
这句话,迟了整整三万年。
然而擎天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目光无悲无喜,无波无澜,“我施与你的诅咒,已经彻底被阿烟解开了,凤茹挽,从现在起,我们两不相欠,再与任何关联。”
两不相欠,再与任何关联。
仿佛被雷击中一般的,凤茹挽呆呆的看着他,继而大哭出声。
她以为他会像三万年前一样盛怒,一样疯狂的斥责辱骂她,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在的时候,他没有半分眼神与目光,是分给其他人的,三万年前如此,三万年后……亦是如此。
纵然是当年被他醉酒临幸过一次的荣妃,为他生下唯一继承人的荣妃,在余生的漫长光阴里,也没有获得过他的半分怜悯。
当年凤茹挽不止一次笑过荣妃的痴人说梦,荣妃只不过是他对那个人不忠的污点罢了,还妄想着与那个人一争高下?
简直可笑。
然而如今,那个可笑的人却成了自己。
凤茹挽捂着嘴,眼角泛红,却强自止住抽泣,单手划开掌心。
殷红的血倾泻而出,她蘸着那血,在半空中划起符咒。
身为这个帝国的初代祭司,她所掌握的灵力与咒术,自然不少。
夜心后退了几步,歪头看着,有些好奇她想做什么。
这咒术……不太像散魂。
肩上很快搭过来一只手,年轻的海皇上前,轻轻将少女揽入怀中,低声嘱咐:“莫要轻举妄动,一切有我。”
夜心愣了一愣,心头顿时涌上浓浓暖意。
然而这一番光景,落在不远处的魂灵眼底,又是另一番黯然失色。
咒术还在继续。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掌心涌出,另一只手则凌空不断描画,竟没有浪费半滴。
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凤茹挽唇色与面色皆变得如纸一样雪白,咒术却仍旧没有终止。
夜心顿时警惕,偏头望向墨曜:“凤茹挽这是在做什么?”
她年少时虽身在神界,居于高位,但性子一向散漫,学艺不精,那些眼花缭乱的术法也只是了解的七七八八,更不用说凤茹挽这样以血为祭的咒术了。
瞧这样子,倒像是禁术——
“别怕,”墨曜负手立在两人身边,闲闲的笑了笑,“这可不是攻击的灵术。”
夜心闻言,嘴角抽搐:“敢情你也不晓得这是什么?”
墨曜撇嘴,“你瞧她几乎是用了全身血力,这样恶毒的灵术必然是被封禁了的,昔年我身份低微,哪有资格碰触那些被封禁的灵术。”
夜心转念一想,觉得有些道理,可凤茹挽……又是从哪修的禁术?
心思几番流转,夜心再度抬头的时候,就见帝王的魂灵皆被笼罩在一片金黄色的光芒中,顿时周身一僵,整个人险些扑过去。
凤茹挽……她想对擎天做什么?
一旁的宿修及时制止了她,抬袖间指了指前方,“冷静点,夜心,她在为擎天修复元神。”
三万年的封印,纵然在金色光箭的笼罩下,帝者的元神依旧无法控制的衰弱下去,尤其是前段时候还动用了巨大的力量在冷宫出手。
他其实……已经很虚弱了。
“陛……下,”凤茹挽虚虚的冲他一笑,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软倒下去,“就让我……把一切都……还给你吧……”
一切因果起始,心之所向,轮回翻转,都回到原点。
擎天,我所亏欠你的一切,便用尽我所有的元神和力量偿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