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极深,然而南府依旧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进进出出的下人皆是训练有素,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可屋内压抑的呛咳声还是透过重重帘幕传到外头。
夜心蹲在屋檐上,俯视着下头光景,眼神一片担忧:“阿渊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能出什么事?”
对于少女这样的担心,宿修显而易见是不满意的,“有神界那两个人陪在他身边,更何况,这幅凡身本就已经残破不堪,神界又无主已久,他也该早早归位才是。”
夜心闻言,略一思忖,顿时觉得宿修说的委实有些道理。
自天帝羽化后,神界便久已无主,那人身为神界唯一的殿下,竟不管不顾的跑到下界来胡闹,一丁点没有肩负神界的自觉,如今更是撑着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宁可受尽人世疾苦也不走,非要守着她,这令她……也十分为难。
两女仙此番寻下来,必然是神界已经不稳,出了什么事非要那人回去罢了,可那人还是……
思及此,夜心也十分无奈,他性子素来倔强,又生来就身居高位,极少有人敢忤逆他,嗯……自己算是一个?
可倚着现在人世这样乱七八糟的光景,自己估计也劝不动他。
明明是天上最光风霁月的少主,却偏偏跑到下界来受尽苦难,将生老病死都尝过一遍,夜心咬唇,这样的情意……她要不起的。
对于南渊,夜心是十分矛盾的。
他的父亲差点毁了她的族,要了她的命,这一点,再过个三万年她都不会原谅。
可老天帝毕竟已经羽化,身归混沌,按照人间的说法来那就是父债子偿,只是神界却不兴这一套,这让夜心自然没办法对南渊做什么,顶多不过与他拉开些距离罢了。
可如今听到那人压抑的低咳从屋内传出来,她又有些心软了。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心头,其实因为时间太久,她对于灵均的印象已经不算深刻了,只是对于他做南长映和南渊的时候……温馨的一个个画面在眼前晃来晃去,使夜心到底无法硬下心肠。
这时候,宿修突然将手放在她的肩上,低低提醒:“我们下去。”
这一声唤回了夜心的神思,她转眼看下去,只见原本屋内川流不息的下人终于停歇下来,一个个退了出去,最后一个还细心的将门掩上,便离开了。
夜心皱了皱眉,心想他怎么也不留个守夜的下人……
宿修揽着少女的肩膀跃下去,懒得走门,遂轻轻推开窗子,身形灵巧的抱着少女翻越进去。
屋内灯火并未灭,榻前歪着的男人一身便装,身上披着外袍,一头青丝倒是束的一丝不苟,神情冷淡,正一页页的翻看着什么。
听到响声,他没有抬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你们该知晓我的性子,我说不走就是不走,不过是一副凡俗的躯壳罢了,用灵力吊着,到底还能撑些时日,暮光,你与晨曦有这个天天来磨我的心情,还不如好好去盯着夜心,她若是醒不过来,你们俩就……”
伴着南渊抬头的动作,视线在触及眼前人时陡然顿住,声音亦是戛然而止。
满满的愕然。
身形娇小的少女被黑袍的鲛人海皇拢在怀里,护的格外仔细,而因着室内炉火极盛,宿修便放开了她,两人站在一处,珠帘合璧,是那样匹配。
南渊很快便反正过来,声音染上欣喜:“你醒了?咳咳……”
情绪微微浮动,他便忍不住的俯身呛咳起来,苍白细瘦的手指紧紧攀住床沿,大有一副把肺咳出来的架势。
这时候,宿修突然俯身,在身侧少女耳垂上轻轻一咬,低语道:“我在外头等你。”
夜心回神,略带迟疑的望向他,见他眉眼含笑,面上没有半分不虞,四目相对的时候只说了句“回去吹箫与我听”,身形便消失在窗前。
心下略微感动,夜心倒也不推却宿修这番细致和好意,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合上,才再度转回来,停在南渊榻前。
大力的呛咳让南渊面庞染上几分红晕,十分狼狈,夜心叹了口气,屈身坐下来,握住他的手腕,不知动了哪里,南渊的咳声才渐渐缓下来。
“你初归位的那几日,气色倒是极好,也不见出现这副身子原本的旧疾,”夜心扶着他歪在柔软的靠垫上,却并没有移开放在他手腕上的手,“血脉之力一并回来本是好事,可被你这么轻易的耗在了我身上,若是让老天帝知道,会不会气活过来?”
南渊重重喘息,直到背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面上疲惫才浮出来,“你忘了,神是没有轮回转世的,羽化就是羽化,再也不会回来了。”
手腕处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和暖意,南渊没有拒绝,倒不是贪恋那些灵力,只是放不下那只手留下的温度罢了。
夜心缓缓为他输送着灵力,闻言笑了一笑,“我随意开个玩笑罢了,灵均,你性子何时这样老成了?连玩笑都开不得?”
听到过往的名字,南渊愣了一愣,颇有几分不可思议的抬眼,望向夜心:“你……原谅我了?”
她唤出自己昔日的名字,就代表接受了自己昔日的身份,不是南渊,也不是南长映,而是灵均。
她真的……原谅我的父亲……对她的族人所做的一切伤害了?
少女无奈的弯了弯唇,“我从没有怪过你,也没有资格,没有立场怪你,三万年了,你我两世重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也早就还的清了。”
“我只是……对你觉得抱歉而已。”
闻言,南渊神色愈发错愕。
夜心在对他说抱歉?她并不亏欠……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夜心一瞬间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笑语盈盈:“阿渊,我只是觉得很难过,替你难过。”
那双水眸虽然是笑着的,可里头却没有半分笑意,南渊瞧的分明,下意识伸出另外一只手,覆在她握住自己的手腕上,“不要难过,我不想你难过。”
我做的这一切,就是希望你永远是笑着的,永远永远,都不要受伤,不要难过。
“可你本该是神界之主,万荣加身,”顿了一顿,夜心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却因为我,受困于肉体凡胎之中,尝尽人间生老病死,阿渊——”
“如果可以,我请求你,回神界去吧!”
他本就不属于这里。
南渊蓦然一震,体内原本缓缓流淌的灵力突然受到主人情绪的影响,开始叫嚣着乱窜,这样一来,夜心输给他的灵力非但不是救赎,倒成了催命符。
南渊眼前一黑,猛的呕出一口血来。
“阿渊!”夜心很快就察觉了他的异样,立刻中止灵力的输入,迅速坐到南渊一侧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南渊歪在夜心肩上,面白如纸,再也没有半分力气。
过了许久,他似乎是察觉到夜心的惊惶和无措,这才慢慢睁眼,歪头看向她的脸。
“你怎么样?阿渊——”夜心有些慌了,险些就要用手镯召唤自己医术卓绝的守护者:“我去叫安格斯来。”
“不必。”南渊按下她戴着手镯的手,气息仍旧不稳,却因着缓了一会,到底有了些气力,便兀自撑着床沿,与少女带着馨香的身躯隔开一段距离。
他的面色白到几乎透明,嘴边依旧带血,殷红若朱砂,交织在一起,愈发显得妖异。
“你是故意的,”南渊苦笑,“夜心,你晓得……我没法子拒绝你,所以你……故意拿这样的话来赶我走。”
夜心刚刚已经被眼前情景惊了一惊,闻言迅速摇头,赶紧澄清自己:“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你在这副肉体凡胎中受苦,就……”
“可我不觉得苦,”南渊歪头,嘴角依旧含着笑,温顺到一如从前的南长映,“总归这躯壳也撑不了几日,夜心,让我留下来,好吗?”
“等人间大定,我就回神界,绝不会让你为难。”
“可是……”夜心仍旧犹豫,然而看着南渊亮晶晶的眼神,又想到这人便是曾经誓死追随自己的南长映,到底不忍拒绝,遂松了口:“好,那你要告诉我,神界到底出了什么事。”
南渊在尘世流浪三万年,神界都不敢有人来插手,可看晨曦和暮光这次追下来这副不罢休的架势,鬼都知道是神界出了大事。
南渊顿时笑起来,书生气满满:“也算不得多大的事,就是神界那些老东西看我这么逍遥已经不顺眼了,叫我赶回去继承天帝之位罢了。”
夜心眯眼,“那她们之前怎么不下界寻你?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怎么没来?”南渊挑眉,“毕竟下界这样广,那样老家伙就跟大海捞针一样,哪里能找的这么快?”
“更何况我每一世寿数都不长久,他们一旦探查到我的痕迹,还没等找到我,我便再去投胎去了,兜兜转转的,怎么也碰不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