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唯尘离开的那日,莫亿年在晚上约辛晴碰了个头,面对辛晴浮肿的眼睛和黯然的神情,他并不意外,这才是人之常情。
夜里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体校闲逛,大多都是被分配到一个宿舍刚认识没几天的友谊,约着一起去小卖部觅食。
辛晴和莫亿年显得孤僻一些,在宿舍沉默居多,并且提不起劲强行让自己变得合群。
他俩都够得上自身会发光的属性,并肩走在一块儿更是焦点所在,往哪走都被人无意瞧上几眼,私下打量他们的八卦,只是当事人浑然不知。
他们漫无目的沿着月光往前走,经过了整齐庄严的教学楼,造型独特的体育馆,四百米规格的塑胶跑道,与尚高实验学校相似的领操台……
但体校没有种过一棵桂树,取而代之的是繁茂的石榴树,眼下正是吃石榴的季节,但这几株树上的石榴却还没怎么长大,都是小小的一只,仿佛是仅供观赏,谢绝采摘的。
辛晴和莫亿年走了很长一段路,树上的蝉鸣与他们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莫亿年是不敢主动提范唯尘,生怕辛晴一听他的名字就会泪崩,而辛晴是无从提起,他们之间太多太多的共同回忆都有范唯尘的参与,多到不知先说哪一桩作为开头比较合适。
“你和蟑螂今天去送他了吧。”辛晴终是开口,用的是陈述句。
“对。”
其实莫亿年去之前有发辛晴短信,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想让辛晴一起去机场来着。
莫亿年一点也不懂辛晴,她怎么能够去,那种亲手把最爱的人推远的场面,她怎么受得住?哪怕她早就在心里设计过一千种一万种,假如自己去机场给他送行,可她光是这么想就心如刀割生不如死,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只好强撑着最后的狠绝,用若无其事的口吻拒绝了莫亿年的邀请。
范唯尘是懂辛晴的,自然不会到现场去送别自己。
只是很遗憾,当他看到莫亿年和张朗出现的那一刻,他眼里生出过贪婪,所以即使进安检前一刻,他的目光仍不知疲倦越过每一张陌生的脸庞,天真地期待辛晴此时正偷偷藏在某一根圆柱后面,待到他背过身时,她便会像只灵敏的兔子那样,飞蹿到他身后,给他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
范唯尘不是不知道,这无非是他所能想到最美的桥段了,是自己凭空幻想出来的一幕,事实是她当然不会来。
这种默契是无需互诉的,范唯尘和辛晴向来心领神会。
他走入安检口后又频频回头的那抹眼神,莫亿年认得,他曾在范唯尘家中见到过一次。
辛晴不知是莫亿年压迫感太强还是四下人烟稀少的缘故,她感觉到手足无措的慌张,于是试图主动制造出一点轻松感来,就半开玩笑问了句:“他今天没哭吧?”
莫亿年答非所问:“他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辛晴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她拼命眨眼,明明对自己说过他走之后不能以泪洗面,更不能一想到与他有关的一切就控制不住泪流满面的,可好像要功亏一篑。
“你……明明可以不让这个遗憾发生的。”莫亿年并非责备,他是通透的人,例来不会对别人的事情指手画脚,但他依然想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你知道么,其实我和范唯尘都是很自私的人。”辛晴苦笑着继续说:“我很怕在那个时候,他明明知道我很想让他留下却装作一无所知;我更怕他明明自己也很想留下却也明知自己永远也不会留下。”
这答案让莫亿年醍醐灌顶,原来爱情是这样进退两难,心意难平。
莫亿年没有立场再多问,辛晴也没有敞开心扉到对他说出这样肉麻的话,今天从她头顶飞过的每一架客机都令她伤心欲绝,强烈的轰鸣声似乎争相告诉她,范唯尘是今天离开。
她仰头张望每一架客机,真真是烈日灼心,对着阳光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唯有泪千行。
“对了莫亿年,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这话问得刻意是在装傻了,这件事自然是与苏田有关,莫亿年静候下文。
“你当初不是想读软件工程专业,怎么现在想到要学医?”
“F大本科学医是五年制的。”
“这……有什么寓意吗?”
“她志愿不是报了F大软件工程专业,那么笨一人,如果真考上了,你说她能如期毕业?”
辛晴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她知道,想来苏田也是永远不会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俩是辛晴见过爱情里最傻的傻子,为彼此做过什么,对方竟然都是无从知晓。
莫亿年又说:“我不想让她知道。”
“哦。”辛晴替他不甘心,所以就想一直保持着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相处模式么,喜欢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说出来,难道他真的和苏田一样,怀疑对方压根不会喜欢上自己吗?
感情的世界太复杂了,远远比苏田深怕的数学更难,它没有千篇一律的公式可以套用,而是两手空空,孑然一身,要在无尽的长夜里去坚信自己有迷途知返的幸运。
这份幸运说得好听是带有浪漫色彩的理想主义,可说穿了就是等待,等待顺其自然,等待命中注定。
遇到爱情也许并不是最难的,难的是长厢厮守吧。
十天在高温预警下的军训很难熬,但数着时间过日子,也是不慢的。
辛晴看似弥补了上一次缺席的篝火晚会,但身边少了范唯尘,她觉得不如不弥补得好,这样盛大的狂欢反倒令自己身陷囹圄了。
她想起往日的种种,用范唯尘的话来形容,真真是美好到足以让她的心碎得稀巴烂。
他们没有分手,可辛晴每每想起她和范唯尘的回忆,总会感觉这比分了手还难过。这种体会就连范唯尘还在时就已经反复折磨着辛晴,而她也至今没有找到症结,没法解释。
许久后,她做了一个想不起来是讲什么了的梦,梦醒后那句“君问归期归有期”一直缠绕在她心头挥之不散。
原来如此,最可悲的事总算真相大白了,她心底的恐惧终于无所遁形,她怎么会傻到毫无感知?其实她当然没有真的傻到这种地步,而是她一味逃避就当作这个问题不存在了。
她连自己要在这里等范唯尘多少年都不知道,这就是她的绝望所在。
一周后,莫亿年重新和辛晴约了一起去学校报道,两个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挤进地铁站。
苏田则陪张朗去了他的学校,怕他一个人太孤单,毕竟面对全新的环境,对于畏首畏尾的人而言,心中必然藏有天然的抵触。
张朗考取的商学院在一个郊区的大学城,有直达的公交车,因为还没正式开学,男生宿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他们到的早,四人间的宿舍还没人影,苏田帮着张朗铺了被单,两人就离开了。
学院不大,他俩躲在树荫底下闲晃了一圈,苏田知道他心中的不甘和无奈,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你还可以选择再重读一年的。”
“不重读了,是命吧。”张朗抓了抓头皮,笑得苦楚,黝黑的肤色衬托他那口亮而白的牙,他即使苦笑,都显得朝气十足。
“事已至此,那就听天由命好了!蟑螂,还是要上进和努力呀!”苏田给他打气。
“必须的!我保证过,以后要供你好吃好喝,把你养到一百八十斤!”
苏田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说着说着又和她的体重过不去!
“你不能盼我点好么?你怎么就不说,我以后或许能练出小蛮腰?”
“好好好,我拭目以待。”
“你这语气不太对啊!”
“我语气不能再多一分诚恳了呀!咦?这里就是食堂了,要不要进去吃点儿?我上次报道已经拿到了校园E卡通,走一个?”
苏田见到美食就彻底把“小蛮腰”抛诸脑后,大概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微胖有什么不好吧,物化女性这一套那是多久以前的封建思想了,不然祖先又为何会创造出“百态”这个词呢。
他们心满意足点了份重辣口味的麻辣香锅,吃得热火朝天,汗如雨下,张朗被辣得连鼻炎都快犯了,却很有点解气的意思。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也太能吃辣了吧!”张朗打开第二瓶冰镇矿泉水,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狼狈至极。
“怕了吗?”苏田哈哈大笑。
这顿午餐吃得身心舒畅,两人天南海北聊了约有两个小时,都是快乐的话题,仿佛现在的他们已经从那个被学生生涯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高中生体中抽离了,活像打通了任督二脉。
吃完饭后,张朗送苏田到来时的车站,临近分别,张朗重新提起一开始那个话题:“其实在知道落榜后,有那么一念之间,我真的想过再重读一年也未尝不可。”
苏田是个合格的倾听者,知道张朗还有话要说,没有插话中断,只是转头给了他一个鼓励性的微笑。
“我没有对人说过,我在家被我爸打骂是常有的事,好多次都是没来由就冲我一顿拳打脚踢,只因为他喝得酩酊大醉。但这次我落榜,他却出奇平静,一句骂也没有,更别说是动粗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苏田摇头,不敢去看张朗的眼睛。
“他对我说,他最清楚我有几斤几两,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看好我会被第一志愿录取。”
苏田听完后倒吸一口冷气,这种话的威力真的能对一个奋发的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而作为张朗最亲近的人,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否定一个人的努力?
“蟑螂,为别人活是没底的,倒不如撒开手,给自己一个空间,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苏田缓了片刻,真心实意夸他:“还有,蟑螂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一个很棒的男孩子!”
张朗难以致信,目送着苏田坐的那辆远去的公交车发呆,一直到车子在远处转了个弯,他才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反复咀嚼琢磨着那话,终究弄不明白。
到了半夜,他从梦中惊醒,直到相信苏田那话是安慰的成分居多,他才又睡了个踏实的整觉。
他始终不肯接受,他在别人眼里是好的是棒的,从小到大没人这样说过他。
因为他长得瘦,从小学到初中都被人笑称他是“猢狲精”。
因为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性格,班中男同学女同学都挨个欺负他,也不是真的打他骂他,就是喜欢差使他。比如总是让他帮忙做值日,哪里有脏活累活,第一反应就是喊他,且从换不来一句感谢,每个人使唤他已经成了班中不成文的规矩,是理所当然,包括他自己在内。
何况他长相颇为难看,骨瘦如柴不算,肤色还黑得接近东南亚人,所以就连他暗恋女生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当有人猜到他的心思时,会被人当众不留情面戳穿且调侃,弄得他下不来台也算了,最后被他暗恋的那个女生也会因此与他绝交,仿佛被他喜欢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
张朗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数年,渐渐的,连他自己都习以为常,然而多年后他回想起那些阴暗憋屈的岁月时,他唯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他竟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反抗这种压迫。
张朗的自卑不无道理,他有个想法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但他心里是有答案的。
他能和范唯尘和莫亿年做兄弟,完全是三人分配到了一个宿舍的关系,这才又奠定了他与苏田与辛晴日后的交集。如若没有第一层关系,想来以他的条件,别说是和他们做好兄弟了,估计在教室里迎面撞见都是不愿互想多看一眼的交情。
张朗认定,能交到他们这样的朋友,一定是他目前为止所取得的最大成就。
单拎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闪闪发光,各有所长,只有他其貌不扬,一无事处。曾经的同窗们乐意拿他当小丑,他也只好将错就错,用笑容掩饰落寞,继而逗他们开心。明知他是被看不起被嘲笑的那一个,他也只假装不知,接着搞笑耍宝,只因想要合群,想要不被排斥。
殊不知,自己被无形欺凌了许多年。
那些年里,他一直没有真正的朋友,直到自己进了高复一班,他才好像被大家出自内心的接纳了。一时之间,他快乐得有些不知所措,也时常提心吊胆,害怕上帝一个捉弄又将这些快乐统统收回。
所以当苏田夸他时,他第一反应就是立刻否定自己,就如同他父亲不假思索否定他一样。
即便如此,张朗在心中重新坚定了想法,他要学着摆脱曾经的怯懦,争取去做一个苏田口中很棒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