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张朗就没有悲春伤秋的空隙,高考近在眼前,他每天复习功课到天昏地暗,眼镜的度数又加深了,另因睡眠少的缘故,身体的免疫力极剧下降,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高烧不断引起了肺炎,不得不住院治疗观察。
这可如何事好,高考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如临大敌的一项项体育测试成绩是要计入高考综合评定的,英语口语测试也要去别校进行上机考,证书的成绩也和报考的院校直接挂勾……
每一种考前准备都令人惴惴不安,不敢掉以轻心。
而这些事情都挤在了张朗缺席的这小半个月里进行,施展眉在莫亿年、辛晴和苏田的陪同下去医院看望他,与他沟通了这些事,说是校方会在他康复以后,给全市缺考的学生们再重新统一安排补考,让他安心养病。
怎么安得了心?
这回他的病好得出奇慢,本来是住院一周的,最后增加到十二天。
他就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地背诵辛晴给他整理的几篇英语作文,是上机考的题目,一共有八篇,考试的时候从八个话题里随机选一篇作答,作答时间不短于十五分钟。
辛晴想得周到,连夜帮他写了八篇长作文出来,张朗感激得只差声泪俱下,以身相许。
辛晴却推脱,不敢承这情,告诉他说这是英语老师张秀英的意思,张老师还帮她改了一些语法和修辞,所以这八篇文章可以说是做到了精益求精的地步,而且张老师私下也表示很关心张朗的病情,祝愿他早日重回课堂。
张朗便更不敢怠慢,梦里都在背这八篇文章,出院前已然背得滚瓜烂熟。
奈何他并没有条件住上单独的病房,所以他的学习环境不理想,同房的几位家属来来去去,热热闹闹,守着病人的时候总是聊些家长里短的话题解闷。
张朗出院前的三天,整栋医院上下都在议论四川汶川大地震,一场灭顶之灾。
张朗浑浑噩噩过完了这三天,每天都在病友的家属和帮她扎针的小护士口中得知遭遇了大地震的人们身上发生了的零零总总的悲剧,那些听上去一个一个血肉模糊的真实故事,似乎与他相隔甚远,互不相干,可他分明心痛到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种心情。
他出院时是父亲来接的,他俩的交流很少,根本没谈起这场地震。
在回家的路上,正好赶上为在这场大地震中遭遇不幸的同胞们默哀,原本马路上车流涌动,刹那间纷纷静止,如同电影里的黑白默片,整个城市变得严穆而沉重,悲伤无处不在。
此时的张朗如一具行尸走肉,但他对自己打底,活着真好,人间值得。
那日的韦荏苒去了女生宿舍整理物件,她是参加了三月份的高考,四月初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后就开始了提前放暑假的生活,但隔了一个多月再见到她,并不如之前好。
韦荏苒气色不佳,脸上无光,整个人萎靡不振,眼圈肿胀不堪,看上去像长年吸毒的不良少女形象。
她的宿舍就在辛晴隔壁,两人在走廊上碰到,一时之间气氛莫名尴尬。二人之间曾留有过节,一直到韦荏苒离了校也没算和好,所以迎面撞上了,竟也拿不准该不该打一声招呼问好。
女孩子间留下了过节,等于就是留了一块心病,见了面视若无睹才是常态,这个年纪的学生都还没学会大人那一套虚与委蛇,是百分百真实与耿直的,对一个人好就是掏心掏肺的好,与一个人不好就是漠不关心的不好。
正当辛晴不知如何是好,韦荏苒见了她倒已经无心计较过往的恩怨,双唇微阖,声音残弱:“石教官去前线了,至今联系不上他,生死未卜。”
辛晴看着她呜呜咽咽地落泪,一切都有了解释,她原地张了张嘴,根本无从安慰,安慰在生死面前变得不值一提,只是凭着本能上前一步,将骨瘦如柴的韦荏苒一把拥入怀中。
她剪了今年最流行的Bobo头,一把剪去了先前乌黑柔顺的及腰长发,辛晴拍了拍她的头当作安抚,轻声在她耳旁鼓励:“石教官会平安无事回家的。”
辛晴抱了韦荏苒很久很久,不知怎的,两个人在走廊上哭得撕心裂肺,震惊了多个寝室,她们小心翼翼打开门来张望探寻,听了情况后全都缄默不语。
这才发现自己赤手空拳无用透顶,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没有骨气地窝在这里哭成一团。
夜深了,一群女学生在宿舍用报纸和蜡烛做成许愿灯,偷偷摸摸跑去湖边放灯为所有在前线受苦受难的同胞们祈福。
她们只能做到这一步,倾尽所有能力,最终唯一能做的事不过是隔岸观火,放灯祈福。
百无一用是书生。
韦荏苒对着自己放飞的那只纸灯,双手合十,双目紧闭,表情虔诚。
苏田在隐隐约约的微弱火光中,觉得韦荏苒一夜之间蜕变得成熟,她不再是个文文弱弱、爱哭爱闹的女同学,而是成长成了一个心怀大爱的女战士。
爱情使人懂得怜悯为何物,并且愿意关心人间疾苦,哪怕这些品质是徒劳的。
面对这样一个韦荏苒,苏田开始反过来自责,自责于因为自己的失误而造成韦荏苒的情书下落不明,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害得韦荏苒对于石教官的这份感情只能掩于岁月。
幸亏韦荏苒的勇敢和坚韧,最终还是和石教官有了联系,不管这联系是不是与爱情有关,这已经变得不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和喜欢的人哪怕远隔千里之外亦又是远隔大洋此岸,但最终还是能听到你安然无恙的消息便属于人间最大欢喜。
苏田拨开人群,走到韦荏苒身边,握紧她冰凉如水的双手,诚心诚意地道歉:“韦荏苒,对不起。”
韦荏苒没有正面回应这句道歉,而是说:“经过那件事,我想明白一个道理,勇敢的事要由勇敢的人去做。我原本怯懦、退缩、逃避甚至傲慢和无礼,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错,谢谢你那时候愿意无条件帮助我,无论事情发展成什么样的结果,我对你应该是心存感激而不是居高临下的讨伐与指责。因为那个时候,只有你苏田愿意帮我,而你我谈不上多么要好。”
苏田好像预料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可她不希望再将某些事血淋淋地剖开再细细分析,那是很残忍的,所以她轻描淡写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孰是孰非并不是那么重要,我们一起向前走。”
四下幽静,湖面倒影着星星点点的光,微风吹过许愿灯,飘飘摇摇在这座城市的夜空中浮沉,这景象透过浪漫看到了壮观,因此让一幕让这座冰凉的城市添上了少许的温情。
她们浩浩荡荡几十个人擅自离开宿舍的事情,已然引起了轩然大波,阿姨查房的时候一一留下了记录。
待她们回到宿舍楼,宿管阿姨守在门口,就连方圆也连夜赶到了现场,可见又要兴师问罪一番的架势。
她眉眼显得疲惫,拧着两条细眉清点着人数,算下来和宿舍阿姨的记录完全吻合。
方圆才长舒一口气,第一句话竟不是想象中的问责与愤怒,而是从未见过的死灰复燃的表情,她淡淡说道:“人没事就好。”
训话是免不了的,方圆将她们带到小办公室,所有人都垂头丧气站着,大气不敢出,只等着方圆处罚。
方圆认得辛晴,她虽然成绩名列前茅,看着文静乖巧,可这不到一年时间里,大大小小没少犯事儿,这回她首当其冲被当成了“领头羊”的角色。
“辛晴,你代表大家解释一下今晚为何集体闹失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一起行动的吧?”
辛晴没有半句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全盘脱出,当然,她舍去了韦荏苒和石教官那一段,只是说得知石教官去了前线救灾,至今未有任何后续消息传来,她们只是想替石教官尽一点绵薄之力,祈求他早日给她们报平安,仅此而已。
在外人眼里,她们的这一“壮举”或许有些过于兴师动众了。
方圆没有打断辛晴的叙述,听完后居然偷偷抹泪了,但她的情绪持续得很短,随即清了清嗓子,依旧发挥着教导主任该有的威严,厉声道:“你们离开宿舍前至少该给宿管阿姨打个请假条,集体失踪已经是到了可以报案的程度,我接到电话后立刻赶来,途中几度要晕厥,想着你们的处境是否安全,你们一个个的是否安好!?”
辛晴第一个认错:“老师,对不起,我们没考虑到我们冒失的行为带给您和阿姨这么大的困扰和担忧,希望你们能原谅我们的鲁莽和不负责任。”
方圆没再绷着脸,重申道:“没关系,你们没事就好。”
竟是原谅。
解散前,方圆说了句话,举重若轻:“亏你们这么有心,石教官平安归来后我让他亲自给你们这些女学生鞠躬道谢。”
辛晴从未见过这么一个有血有肉的方圆,她终于肯从神坛上走下来,终于敢用一种平等的姿态来面对学生,而不是一如既往的颐指气使。
经过这一晚,方圆成功与自己和解了,几十年的教学生涯里,她第一次意识到,她被教导主任的头衔捆绑太久了,她总是用着高高在上的冷漠形象去整改学生们的不妥与错误,她一直在引导着学生们用她以为的正确方式去做学生,却忽略了自己并非圣贤,哪能无过,更忽略了同学们真正应该具备的风骨与学识。
也不知是谁看见了许愿灯下挂着的千篇一律的祈福语录,也许正巧是某位记者,更不知那人动用了怎样的权势,石教官竟在短短几日后上了报纸和新闻,那版新闻稿占据了很大篇幅,总的来说是以报道前线情况为主。
石教官是这篇新闻稿的意外,当了配图。
他满身污垢,裤腿上沾着血迹斑斑,但他脸色倒依旧精神气很足,意气风发的模样,眼里却藏不住倦意。
石教官没事!他还好好活着!他还在前线继续救人!
这个消息是方圆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宣读的,有些人听得云里雾里,哪里知道石教官何许人也,倒是那个夜晚“集体失踪”的女学生们,站在晨光里潸然泪下。
再见到石教官,恍如隔世,他在余震中被钢筋压断了左腿,如今左边的裤腿空空荡荡,但他坚持没坐轮椅,而是选择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且稳当。
这样坚毅的人,的确有足够的勇气正视自己身体那残缺的一部分,但恐怕永远都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历过怎样的人间炼狱。
日头毒辣,操场的跑道扩散着塑胶的味道,风里隐隐传来清清淡淡的桂花香,或许是体育馆背面的那两株桂树在作祟吧,又或许是别处正在慢慢开花的桂树,说不准呢,但花香是真的好闻,这一缕甘甜沁人心脾。
石教官是被校方特意邀请来的神秘嘉宾,他的出现让高复一班沸腾了,介于他伤势严重才不敢将他抛到半空中热烈庆祝一番。
他个子不高,皮肤粗糙黝黑,和当他们教官的时候没两样。
除了缺了条腿,以及头衔上被冠以“英雄”二字,但大家心照不宣,没有人提这二事。
今天是高三年级以及高复年级拍毕业照的日子,石教官是校方安排给高复一班的彩蛋,他的到来,几乎称得上是校方史无前例的一次安排,足以记录进校史史册。
高复一班无人缺席,包括提前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学生,也包括了提前离校的范唯尘,甚至包括了已经退学治病的葛天成。
高复一班是个缺一不可的集体,永远都是。
天色方好,即将毕业离校的学生们此刻穿着统一的夏季校服,很是配合地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排好了阵型,他们站在万里晴空的操场一隅,严阵以待摄影师口中即将要响起的那一声“三二一”倒计时提醒。
范唯尘就站在辛晴的后面一排,画面定格的瞬间,他的视线并没有对准镜头,而是目光温静地停留在身前那位女学生的身上,不知他眼里看到了什么,笑意绵绵。
范唯尘和辛晴恋爱期间,这张毕业照竟是他俩唯一的合照,可谓弥足珍贵。
不知不觉间,这竟已是离别的六月了。
幸而,他们感受到的则是圆满更多些,这可能要归功于石教官到场的原因吧?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