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高实验学校下过两场大雪。
一场是半夜三更忽然飘零在校园操场上空的人工降雪,那晚每间宿舍的阳台上一同大合唱了周杰伦的《星晴》;一场是高考前夕的千人大狂欢,整座校园下起了漫天的大雪,即将毕业的高三生和高复生以撕考卷的方式祭奠最漫长艰辛的高中生涯。
从此以后,山长水阔,各奔东西。
许多年后,互联网时代开始流行起来短视频,大批视频都出现了这样一条内容——高考生毕业前在黑板上留了一页请假条,批准人是班主任签名。
此类视频点赞数极高,底下的留言也是五花八门,确实是感人至深的场面,令人引起共鸣的同时,心下是不无唏嘘的。
唏嘘的是,十年前的师生之情多数是含蓄的,二者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感,即使面临着分别,最后离校的一刻班主任也不过是站在讲台上嘱咐着“准考证千万别忘带”、“2B铅笔千万别忘带”等事宜,也讲了些教育性的话语,而关于离别,则是避之不及的话题,祝福他们未来更好倒是毫不吝啬的。
一切都散场得比想像中更冷静更平常,整理干净课桌肚的所有书册物品,打扫除尘,收拾宿舍的行囊,一桩桩一件件都进行地井井有条。
除了那一场“纸片雪花”下得整座校园银装素裹,算是最后的放纵,也是最后的见证,难为校方领导没有任何怪罪之意,处罚倒是分明,谁参与了其中都得留下来清理“作案现场”。
辛晴属于看客,她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许许多多的学生们站在她身边声嘶力竭地哭着吼着,宣泄着疯闹着,而她置身世外地隐在人群里,看烈日下白茫茫的一片,南方的六月可真是热惨了,她的心在流汗,她只是想到了这个。
“方小丸,你真填了那个学校?”
“对呀,骗你做什么!”
“等你拿到录取通知单的时候,我边唱《一路向北》边目送远行的你。”
“如果我没考上呢?”
“那就……一直能看到你很美的侧脸了。”
这段对话被淹没在一阵斯心裂肺的喧闹声里,偏偏被辛晴听到了,她背对着那俩人站着,但她知道,这俩人是班上的同桌,她扬起唇角微微笑,她很能理解男生的那句“一直能看到你很美的侧脸了”,这也是她想和范唯尘说但一直没有说的话。
不敢不放心爱的人去更远的地方闯荡,可其实最得人心的结果是,假如能够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
直到过了多年,偶然听说后来方小丸没有收到北方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她和她的同桌到最后也没有在一起,可辛晴永远也忘不了他们今天的这几句对白,哪怕没有什么是可以一直永垂不朽的。
离开学校这日,范唯尘正从另一个城市参加完一场球赛后紧赶慢赶赶回来,一身的风尘仆仆,穿简单的白衣黑裤搭一双球鞋,他垂头匆匆穿梭于落雪和花香处,发丝间落满了纸屑。
他随意抬手捋了捋头发,蓦地想起开学第一天去宿舍冲完澡,也是这样急急忙忙赶回教室,竟是和今天如初一辙的心情。
开始与结束,也不过是经历过一轮秋冬春夏罢了,但这个地方给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快乐。
他今天来接辛晴回家,和老师和同学们道别,他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说再见就是说再见,不扯有的没的。
还有就是,方圆将他挂着的处分给消掉了,他居然没有表现出积极高兴的一面,反倒心想着,和这个学校唯一的牵连也断了。
张秀英单独把张朗叫到了办公室,还了他那台“狸猫换太子”的相机,与此同时顾左右而言他说了几句祝福性的话,到张朗真的离开前,她才释然地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张朗感到惭愧,并未在办公室多逗留,逃也似离开了这里。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句对不起背后的含义,令张朗唯一后悔的是,他因为承受不起这样大的转折,竟没敢正视着张秀英将那句“没关系”说出口。
但不要紧,张秀英肯定能懂他眼里的诚恳,这就够了。
张朗一个人走在下楼的台阶,听着一记一记的落地回声敲击在自己的心上,他又在心里坚定一遍初衷,仍然要去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啊。
校门口涌现了一波“卷铺盖走人”的场景,很多高三班的班主任都站在门口最后送别自己的莘莘学子,可施展眉却没有,她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对面的一幢教学校走廊上进行最后的目送,她摘下眼镜,眼泪擦过了几回,仍是不自觉涌出眼眶。
她太爱高复一班这个集体了,这一刻她终于敢承认,这个班级是至今为止她带过最反叛却最引以为豪的班级,他们带给过她那么多的麻烦和困惑,却也是带给过她那么多的震撼和触动。她与他们一同成长,甚至在青春时代的他们的带领下,让她拥有了有生之年最为生猛的中年时代,所以怎么说得出再见?
这种感觉比失恋了还难受。
辛晴挽着范唯尘的手臂,范唯尘帮她拖着行李箱,走在范唯尘左边的是拎着行李袋背着一把小小尤克里里的张朗,走在张朗左边的是背着一把木吉它和双肩包的莫亿年,走在莫亿年身侧的是轻松上阵的苏田,她只是胸前抱着两本大词典而已。
一排五个人,气势浩荡走出了校园,频频回头,想起在这个学校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许许多多往事,然后在正对校门口的那幢教学楼走廊上,望见了施展眉的身影。
他们统一地默契地冲她挥手示意,狠狠挥了很久很久的手,最后在泪眼朦胧中转身离开。
剩下的余生还那么长,这一分一秒才显得格外珍贵,好像生命中等到过的流星,一刹那抵过永恒。
等车的间隙,范唯尘对辛晴描述了他参加的那场杯赛,开赛前有一分钟的默哀时间,纪念在汶川大地震所有受难的同胞们。
他说自己在那场比赛中打进了全场唯一一个进球,小禁区线里的一脚凌空抽射,直挂球门死角,门将对那个角度望尘莫及。
这是补时阶段的一个绝杀比赛的进球,最关键的是凭借这个关键进球,范唯尘直接帮球队挺进了半决赛,上座率惨淡的现场球迷沸腾了,拿他和正值巅峰的曼联某位球星相提并论。
范唯尘说他进球后并没有疯狂庆祝,而是双手对着天空,比划出一个爱心的形状。
辛晴听完后,并未发表个人观点,只是难免不替范唯尘感到骄傲,他值得。
接着,辛晴给范唯尘转述了她在走廊上听到的那一对同桌的对话,学得一字不差,甚至连模仿他们的语调也学了七八分像。
范唯尘听完后,也不作他想,一笑了之就算过去了,只当辛晴是不小心听到了别人的秘密才会在无意中对他说起。
看到范唯尘仅仅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辛晴如释重负般一个人笑得莫名其妙。
我挽留过了,可惜你没懂,幸好你没懂。
懂了事情就会很麻烦,范唯尘要因为这一份挽留而变得左右为难,辛晴则是自讨没趣,甚至自取其辱。
暴晒的阳光下,辛晴皮肤白得晃人眼睛,笑起来特别好看,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整个人像写着快乐二字,清澈闪光。
这件事终于翻篇了,辛晴在心里反复无常了千百次,终于放过自己。
在家休息了四天后,高考终于被终结在无数场雷阵雨和暴雨里,雨被气温烘烤得滚烫,但外在因素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人生头等大事落下了帷幕,仿佛电影的片尾曲落下最后一个音符,紧挨着屏幕上跳出来“全片完”的提醒字样。
范唯尘和辛晴居然有缘被分配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考场,巧合的是,这个学校正是楚清源曾就读的分校区,周遭荒芜,但于他们而言并不算陌生,他俩周末约着一起来过几里之外的老电影院看电影。
所以,考完最后一门英语,走出考场,范唯尘提议:“去看场电影放松一下神经?”
“可以呀。”
身后尽是在对答案的声音,辛晴和范唯尘没这习惯,答题对或错这个时候已经于事无补,不如暂时忘却烦恼,享受真正的高考完之后的自由。
电影院放了一部2007年的日本电影,名字挺美,叫《恋空》。
这部电影风靡过各大校园,在十七八岁年纪的学生之间广为流传,但辛晴和范唯尘都只是听过没看过。
夏天了,小窗口的售票阿姨还在不遗余力织着毛衣,小小巧巧的可爱式样,许是家里喜得了一位宝宝。
放映厅也是十年如一日的空旷,椅子上的布套一定是生意惨淡的缘故也无人理会,积了些薄灰,落座前要象征性拍拍灰尘方可。
电影时长差不多两个小时,剧情走向是比较明朗好猜的,黑影里,辛晴习惯性去打量一旁安静如初的范唯尘,生怕他不喜欢这类温温吞吞的爱情片。
范唯尘敏感地用余光察觉出了辛晴的打探,解释道:“没睡着。”
还真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呢,此时她倒有点要打瞌睡的念头,想吃颗凉糖提提神,于是在包里摸索。
范唯尘以为她是在找纸巾,自以为是又对她说:“也没看哭。”
“我也没看哭。”辛晴不甘势弱。
出了电影院,天色已晚,雨也颇解风情地下停了,世间之大,此刻僻静得只剩下蛙叫,不远处有一大片稻田,他们来时经过的,蛙声是从那里传来。
“电影怎么样?”辛晴没话找话。
“一般。”
她了解范唯尘的性子,压根没指望他能长篇大论说出一大堆观后感来,但他们一起看电影的机会实在稀少且难得,好像观影结束后这样随口问一句怎么样,也已经变成了惯例。
范唯尘总是很懂得照顾辛晴的感受,每当这时,他就会反过来问辛晴:“你觉得呢?”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很奇怪,就是突然想到这么一句来。”
他们不是沉迷于纠结读后感、观后感的两个人,很快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这个暑假有什么打算?”范唯尘问。
“吃喝玩乐。”
“想我陪你做什么?”范唯尘又问。
“没想过呢,你不是马上要去英国。”
糟糕!范唯尘忘了和她说,自己的假期可以比预期多休一个半月,他八月中旬到英国为时不晚,想必找个落脚点没什么难度,就是至今未收到心仪发来学校的offer,这一点最为苦恼。
范知理那边不好交待且不管,他签约球队的主场是在剑桥郡,若是收到剑桥大学的offer,可谓是十足的便利了,学习和练球的时间应该会掌控得更好。
看吧,范唯尘的世界满脑子都在为踢球操心,剑桥大学在他眼里不过是落得一个正好,因为它正好在剑桥郡,所以希望自己就读这所学校。
也就是说,如果剑桥大学随便换成哪一所不知名大学,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这是最真实的范唯尘式心思,任何事情在他这里,都得给踢球让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去英国的时间延期了,改到八月中旬出发。”范唯尘说得匆匆忙忙,心虚是肯定的,生怕辛晴因为生他气。
“真的么,那太好了!”辛晴完全忘了质问为何这么重要的事情留到这会儿才告诉自己,她学会在这段爱情里不拘小节,甚至甘愿退居成委曲求全的那一个,毕竟没有什么比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还要珍贵。
“这段假期里,我给你当牛做马,怎么着都成。”范唯尘信誓旦旦,觉悟颇高。
“说话算话?”
“自然。”
“我现在还没灵感,等回家后得在笔记本上罗列出一百条想和你一起做的事。”
“我已经开始有点期待了。”范唯尘笑着闹她:“一百条不够吧?”
辛晴突然顿住脚步,粗鲁地扯过范唯尘,不再说话,就这么紧紧抱住他不撒手。
一百条一起做的事,及不上随时随地可感可知你身体的温度,爱是比六月还要热烈的两颗相依相偎的心。
车站边上的书亭里,埋头整理书报的老人开着收音机,可能是信号不佳的原因,有丝丝的杂音入耳。
电台里在唱“相信爱一天 抵过永远 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这爱情观正符合眼下的辛晴和范唯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