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与你别来无恙（原著《追光》）尾声：告别，是久远的再见

　　六月下旬，芬兰。

　　赫尔辛基是芬兰的首都，一座活力的海滨都市，外有群罗海岛，内有多个绿意盎然的国家公园，同时也是国际物理奥林匹克竞赛的举办城市。

　　整个赛期有九天，第一天报道，之后为了防止泄题，领队会和队员分开住。每个队员都会分派一个翻译和一个导游，可以在大学周边简单地游玩一圈。第二天是开幕式，领队和队员之间依旧不能直接联系，全靠翻译转达。下午会由主办方带他们一起旅游参观，领队们则通宵达旦讨论试题。第三天是理论考试，第四天休息，第五天是实验考试，第七天下午定获奖名单，第八天上午是颁奖仪式。

　　程逢到达时是赛期第二天。

　　从港口出来，入眼全都是别具一格的古建筑物，扑面而来独特的海港文化气息。当地温度只有15度，她穿着单薄的衬衫和牛仔裤，甫一出港就被风吹得浑身打了个寒颤。

　　因为是长得很漂亮的异国面孔，她一路都很引人注目。

　　之前她在姜颠的备赛手册上看到过赛程安排，知道今年的IPHO竞赛举办地点，出发之前只是想着来这个城市看一看，但到了这里却忽然变得迷茫了，不知应该要往哪个方向走，想要哪里，要看什么，还是隐隐期待什么？

　　很多事情还没有理清楚。

　　陈慧云自杀后，姜颠在医院守了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期间她去过，裴小芸去过，廉若绅、陆别包括戴宝玲都去过，但是谁也没能劝服他回去参加高考，她就知道他心里从未真正跨过家庭的这道坎。

　　他是个很重亲情的人，尤其陈慧云是在和他大吵一架后才自杀的，他很难不把责任怪到自己头上。家庭破碎，母亲自杀，父亲趁机拆分资产，将公司清盘，他的人生再也没有比那一刻更黑暗的时候。

　　在高考前的最后一晚，他坐在长廊上，疲惫地靠在她肩头说起小时候的事。

　　陈慧云学金融出身，哈佛商学院高材生，在校期间曾多次受邀参加演讲，还曾就未来十年的经济大势与多位商界大佬同台舌战，跃然成为当年华人圈金融街最炽手可热的新贵，也有过创业成功的记录，更被多家行业大鳄争抢，但是因为姜毅，她放弃了一切随他回国，一起白手起家，创建池风集团。

　　不管是在生活还是在工作上，陈慧云都是姜毅的得力助手。如果不是因为姜毅的心先飘远了，她也不会因爱生恨，与姜毅斗到这个地步。说到底，陈慧云心里对姜毅还是有情的，只可惜爱上了一个薄情的男人。

　　她自杀抢救了一天一夜，姜毅却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姜颠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父亲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只是难以想象，谁又能想到？当年在华尔街叱咤风云的女强人陈慧云，会落到这一步凄惨下场？

　　姜颠很累，也很害怕，那一晚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反复地问程逢：“我妈妈能醒过来吗？”

　　程逢起初还安慰他，到最后她也变得害怕起来，尝试着问：“如果醒不来，你会怎么样？”

　　姜颠没有说话。

　　他想了很久，最后眼中含泪地看着她笑了：“程程，如果她醒不来，我怕……我也会没勇气再走下去。”

　　如果陈慧云死了，他可能真的没办法再活在这个世界了。

　　如果她再不放手，这个少年很可能会被她和陈慧云逼到一个无路可走的死胡同。

　　程逢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焦灼和迷茫，他才只是一个高中生，在学生时代最重要的一个关头，忽然面临家破人亡的变故，他脆弱害怕，甚至于想逃离都是可以理解的。不管他做什么决定，都值得被原谅。

　　那一夜对他们而言都太漫长了，漫长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对人生进行告别礼，无法想象这一天之后下一个天亮的样子，身边的人会不会已经不在了？

　　万幸最终医生从抢救室出来时给他们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姜颠一瞬间就哭了。

　　程逢也忽然有一种溺水之后重获新生的感觉，大概尝过最深的绝望，才能体会那一刻活在世间的狂喜吧？为她喜欢的少年，为能够坚定地走下去的生命，她第一次相信了命运。

　　很早以前，有个少年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为了和她开始一段关系，他折叠了一只非常复杂的纸飞机送给她，并在上面留言：如果你能折一只一模一样的飞机给我，我这个麻烦会自动消失。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出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纸飞机，上面写道：我们之间只有一个约定，希望你能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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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太小了，也太辛苦了，她是真的心疼他，所以才先说结束。

　　结束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可是为了这一天，她要如何去等待？

　　程逢被彷徨环绕，迷失在陌生国度的街头。人群都往一个方向涌，她便被动地跟着往那个方向走。

　　赫尔辛基的夏天日照时间很长，可达20小时，被称作“北方的白昼城”，市中心的南码头非常热闹繁华，广场上有一个圆型喷水池，池中有一尊裸体少女青铜像。她面向大海，左手托腮，静静地凝望着芬兰湾。她端庄秀丽，温柔娴雅，人们亲切地称她为大海女神-一阿曼达。

　　这是地标建筑，吸引着五湖四海的游人。

　　程逢从广场中心穿过时，忽然被塞了一小袋饲料，恶作剧的是个金发男孩，腼腆地冲她笑，眼神似乎是在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喂鸽子吗”？

　　那个金发小帅哥实在太可爱了，她无法拒绝，笑着同意了。

　　鸽子朝着饲料聚拢过来，小帅哥喂得正起劲，忽然一群人从面前走过，将好不容易聚拢的鸽群顷刻间打散了。小帅哥气呼呼地乱喊乱叫，像只暴躁的青蚂蚱。

　　游人被小帅哥愤怒的咆哮弄得不知所措，队伍也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他们是一群中学生，穿着各色校服，举着各个国家的小国旗，像是从五湖四海相聚来参加盛大的集会的。最前面的领队见队伍拖沓，举着旗子走过来调停。程逢抬起头，便看见鲜艳的“IPHO”字样飘荡在芬兰市中心的上空。

　　实在太意外了，面前这群学生竟然就是物理竞赛各国代表队的参赛者，离她近的一男一女还干脆用国语交流起来。

　　缘分真是挺微妙的。

　　她下意识地往人群后躲，又似乎不甘心，偷偷地朝学生中间看去，像是在寻找什么，可惜她看了两圈也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倒是之前说话的男孩女孩发现了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中国人吗？”

　　程逢惊讶地指着自己：“嗯，你们认识我？”

　　女孩捂着嘴笑了：“你是姜颠的朋友吗？之前参加集训时，我们在他钱包里看过你的照片。”

　　说是“朋友”，女孩却淘气地咬重了字眼，分明别有深意。

　　程逢羞愧地点点头，又环视一圈。男孩注意到她的视线，自顾自地说道：“姜颠没有参赛，他放弃了。”

　　程逢心里咯噔一下：“为、为什么？”

　　女孩摇摇头，说道：“我们也不太清楚，听领队说他好像生病了，病得挺严重的，根本没办法参赛。你是他的朋友，也不知道原因吗？”

　　程逢的笑容里泛起一丝苦涩，她艰难地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悄悄退出人群。走了没有多久，她遇见一个中国来的旅游团，被盛情邀请跟着他们一起游览。下午乘车去往芬兰最北部的辖区拉普兰，有专门用来看极光的圆顶玻璃屋。

　　漂亮的人总是很幸运，旅游团中唯一落单的男士很乐意和她凑成一对，与她一起躺在柔软的床上看漫天的星星，眺望被白雪覆盖的森林和山川，用热闹和新恋情填补满心的落寞。

　　只可惜程逢三心二意，始终无法会意。

　　拉普兰一年有将近200天时间可以看到极光，10月入冬之后可以感受到极夜，看到24小时不灭的星光。她到得早了些，若是放在平时，不一定能看到极光。但是这一天很凑巧，是星象台发布的流星日，不止可以看到异常绚烂的极光，还能看到数百颗流星从天上划过。

　　程逢拒绝了落单男士请她去喝一杯的相邀，和众人一起站在玻璃屋外拍照。手机响起时，她似乎有所预感，第一时间走出人群，按下接听键。

　　他不知是在何处，电话那头人声吵杂，他始终没有说话。

　　程逢越发心酸，强装平静地唤了声：“阿颠。”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程逢又问：“为什么没有参加物理竞赛？你病了吗？”

　　他不答反问：“你在芬兰吗？”

　　“是，我、我只是凑巧给自己放了一个假。这不重要，阿颠，为什么不参加物理竞赛？你准备了那么久，你那么热爱物理，为什么？”

　　他声音沉哑，缓缓说道：“因为我以为物理学家才配得上crazy女神，我的梦想是你帮我找回来的，可是我却把你弄丢了。”

　　程逢一时失语。

　　说话间，她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女孩子们纷纷大喊道“流星来了”，与此同时，电话那头也几乎出现了一样的对话。她整个人浑身一震，立马奔进人群里：“阿颠，阿颠，你在拉普兰吗？”

　　姜颠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我在。”

　　程逢忽然停住脚，站在原地茫然四顾，被人潮挤过来，又撞过去。拼命地寻找熟悉的身影，却怎么也看不到他。

　　渐渐的，他那边的声音依稀没了，她这边的人却越来越多。

　　她气馁了，往下一蹲，抱着膝盖瓮声道：“阿颠，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把你弄丢了。”

　　“程程，你会等我吗？”

　　酸涩冲上眼眶，程逢强忍着，任由眼泪不停地打转，就是不让它掉下来。她捂着电话，捂着风声，想了很久还是说道：“别等了，阿颠。”

　　他彻底沉默。

　　身边的人潮追着极光和流星跑远了，树林里一下子恢复了寂静，程逢更不敢泄露一丝响声了，捂着嘴，将眼眶熬得通红，终是没忍住问道：“阿颠，恨我吗？”

　　风忽然大了起来。

　　程逢没有听清，不知姜颠到底回复了什么，又或是根本一个字也没有说，电话就这样挂断了。从此以后，山长水阔，杳无音信。

　　她彻底地弄丢了姜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