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与你别来无恙（原著《追光》）第1章：五年后

　　Pearl是一间快要过气的网红酒吧，位置很隐蔽，厚重的朱红木门像是上个世纪没落的贵族。酒吧内极尽精致品格的复古装潢，恍惚间旧时大上海就在眼前。

　　程逢早到，酒吧还没开始营业，酒保和侍应生还在擦洗桌椅，整理柜台，清点酒柜的数目，见是她，都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程逢一直往里走，到柜台，敲了敲桌子。

　　趴在桌台上的男人像是宿醉未醒，嘟哝地问了句几点。

　　程逢看手表，笑道：“三点半。”

　　“又来我这里躲风头啊？都怪你们，三天两头往我这跑，我都不能玩嗨，你看我的生意差了多少。”男人哼了声，把头从胳膊弯里抬起，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眯着眼睛往外走，程逢一路跟着。

　　“昨天又直播喝酒了？”

　　“嗯，嗳？你怎么知道？”

　　程逢说：“你今天上热搜了。”

　　“什么？”男人大喊一声，瞬间清醒了，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窝草我终于要火了吗！我终于要火了吗！天不亡我啊，终于要让我火了！”

　　结果点开一看，是他昨晚直播到最后一口闷的分子料理鸡尾酒上热搜了，他是被连带的，热度都是鸡尾酒的专业科普。陈方头一耷拉，一路下楼走到地下室，推开他私人酒窖的门，人也不往里走，顺势靠在门上往后仰，有气无力地说：“程姐，你想喝酒我真的十分欢迎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但是你能别老带那……”

　　话到嘴边，他尚有理智，又收了回去，转而道，“能别来这么早嘛。”

　　“不来早点不就被记者拍到了吗？”

　　程逢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和周尧每次来这里，都是前后错开，还要赶在酒吧正式营业前解解馋，喝一两杯，不然被其他人看到或被娱乐小报拍到，铁定隔日就要上热搜。但是陈方这家伙不喜欢周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心里还向着以前的哥们，只是那名字藏在心里五年了，起初还敢提一提，后面人长大了，也变得谨慎了，到底还是怕乱讲话伤了感情。

　　陈方酒还没醒，给她开了门，就懒得再招待了，手一挥往楼上走。当初信誓旦旦说要开大飞机接他们回家的男孩，终究还是没能如愿，跟着家里捣腾起酒业，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天天嚷着要大红大紫，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又有谁知道？

　　程逢看了眼酒窖四面墙上挂着的飞机模型和机长帽，大喊道：“你别睡了，待会和我一起见个人。”

　　“我不见。”

　　“你不见会后悔的。”程逢笑，“不是周尧。”

　　陈方人停住，摸着后脑袋打了个瞌睡，问：“那是谁？”

　　程逢本想卖个关子，也好给他个惊喜。谁知她早到，对方也早到了，还一路被侍应生带到酒窖门口。她指了指身后，陈方猛一回头，差点给哭出来。

　　染着一头黄毛的高大身影倚靠在门口，双手抱臂，斜拉着嘴角，穿着简单的黑色卫衣和羽绒服，脚踩一双板鞋。一瞬间陈方像是坐着时光穿梭机回到了那年高考季，见到了时常这样吊儿郎当倚靠在后门口跟他逗趣的人，简直一模一样。

　　“哎哟窝草老大，是你吗老大？”陈方跳到廉若绅身上，抱着他的脖子大喊大叫，“真的是你吗！老大你真是太不够义气了，一毕业人就消失地无影无踪，真是、真是过分，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

　　他似是不敢相信，摸了摸，又掐了掐廉若绅的脸，还嫌不够，差点要亲一口。廉若绅赶在他有过激的举动之前把他强行从身上剥了下来，推到一边：“我知道你想我，但也用不着这样，怪吓人的。”

　　“谁吓人了，哼。”

　　见他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陈方鼻头一酸，眼眶隐约泛上湿润。他强忍着，将廉若绅往里带，正准备关上门好好地和他叙旧，乍一看才发现外面还有个人，戴宝玲微笑着朝他点点头。

　　陈方摸摸鼻子，对她的出现称不上有多喜欢，但好像也不是很意外。毕竟当年他和李坤几个兄弟都挺裴小芸的，谁知最后会那样收场。但不管怎么样，戴宝玲都是程逢的朋友，不喜欢也不好表现出来。

　　让侍应生上去之后，他从酒柜里挑了瓶最好的红酒，拿出四支高脚杯，猴急似的给每个人都倒上一半杯，什么前戏都没有，就是先干了这一杯。

　　末了，他才余怒未消地问了句：“失踪好玩吗？”

　　“你这小子，对老大也这么狂？”廉若绅作势来闹他，两人你推我搡地续了会旧情，这边程逢也正好有空和戴宝玲说话。

　　其实她们之间一直没断过联系，也经常见面，只是在一起的时间和机会总归不如以前多了。一方面程逢这两年事业很有起色，人也忙了起来。另外一方面，自从高考季次年周尧和皇朝国际合约期满解约后，她就主动辞职了。在执行能力上，她是个人才，所以DK挽留过，程逢也劝过，但她一意孤行。

　　后来程逢才知道她想单干，做独立经纪人，最主要的是她想不受任何约束地带廉若绅出道。

　　高考毕业那年，廉若绅突然失踪，裴小芸落寞了很久，所有人都以为他走了，连程逢也这么认为，直到后来戴宝玲走投无路来找她借钱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竟然瞒着她一直陪着廉若绅，还为了他做了许多疯狂的事。帮助他办完了奶奶的丧事，给他找了最好的学校复读，然后考取中央音乐学院，一路陪伴和扶持他成长。

　　要知道很多东西说得容易，做到很难。自从以网络为主的线上发行取代了传统的线下发行之后，全音乐平台都是负盈利现状，免费音乐的获取让国人一直深陷于“购买可有可无”的心理状态，并且许多盗版网站也能够在线听歌，使得专辑的购买力大大下降。再加上国内音乐平台资源少，竞争激烈，发行行业前景低迷，戴宝玲一个人单干，平台化整为零，需要从头开始，所以毫无意外地赔了一大笔钱。

　　当时廉若绅还在上大学，戴宝玲就没告诉他，前后找了许多人帮忙，最后实在缺到再也拿不出一分钱去供他学音乐的时候，只好对程逢和盘托出，之后就再也没断过联系。

　　这几年似乎是为了维护廉若绅的尊严，又似乎是为了保护裴小芸，她们时不时的联系都有意避开以前共同的朋友，只因为戴宝玲曾经说的一句话：

　　他离开家的时候一无所有，我不想他回来的时候还是一无所有。

　　朋友不会笑话他，但他有自己的骄傲。当时最疼爱他的奶奶过世，他被父母放弃，与裴小芸理想相悖，高考成绩一落千丈，面临第四次复读，一意孤行选择了演艺道路，还害了朋友，可是他唱的歌依旧没有人听……在那个时期，再试一次和堕落只有一念之差。

　　很幸运，他选择了前者。上帝都偏爱他，没道理戴宝玲会放弃。

　　到如今他的音乐事业总算有了起色，一年前在台北参加了大型音乐选秀节目，斩获亚军头衔，还获得同年金曲奖最佳华语男歌手提名，虽然最终与奖项无缘，但这已经让他逐渐走入观众视线。再加上有戴宝玲从中周旋，已经内部确定他会作为新生代表，参加国内近年来最火的一档歌唱类综艺，将在暑期正式开唱。

　　之前在台北发行的新单曲《cry cry》在国内各大线上音乐平台也已经销售超过五万张，收入约有三万块。这是第一次，他写的歌没有亏钱。后来在某一个半夜才收工的夜晚，他和她疲惫地走在无人的街道时，他忽然说了句“想回去了”。

　　戴宝玲心里万分感动，第二天便联系了程逢，于是才有了今天的会面。

　　程逢回忆起这五年，感慨很多，但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开口，想了想，还是归于最初，问戴宝玲：“最近怎么样？”

　　戴宝玲太过忙碌，脸上气色不好，眼角的细纹已经挡不住。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再温柔也会有淡淡的沧桑感。她在桌下握住程逢的手，说道：“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程逢，我真高兴。”

　　“他知道吗？”

　　“什么？”戴宝玲回想了下，才明白程逢说的是什么，摇摇头，“不知道，没必要，就这样吧，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程逢知道她和庞婷不一样，她的付出很多时候都是默默无声的，但是作为朋友，她真的会怕。强极则辱，钢硬易折，以前那么骄傲的人，忽然把自己放到这么低，一旦期望落空，结局必将是毁灭性的。

　　她与戴宝玲对视一眼，说道：“我希望你的选择是对的。”她又看向在旁边和陈方勾着脖子打闹的廉若绅，缓缓说道，“也希望他能永远都像以前那么简单快乐。”

　　戴宝玲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去说，五年的经历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可能是完全没有变化的，事实上，廉若绅变了。

　　“他还是很无邪，但他不再天真了，这是成长的代价。”戴宝玲想了想，最后这么说。

　　意识到话题有些沉重，似乎将两人之间的氛围营造地压抑了，戴宝玲率先笑了起来：“以前我认为我比他多几年社会经历，能够更好地帮助他，指引他，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任何人的未来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他走的每一步，尝受的酸甜苦辣，都是别人无法感同身受的，成长是要让他从里到外，从身体到意志都发生腾飞，才是真的成长。”

　　在娱乐圈的成长尤其需要意志的腾飞，戴宝玲甚至觉得廉若绅是在野蛮生长，但她喜欢那种不屈的生命力。

　　程逢第一次听戴宝玲说起这些，让她觉得她这些年的苦不是白吃的，由衷道：“宝玲，我真佩服你，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吗？”

　　“想过，放不下。”

　　程逢苦笑，戴宝玲拍她的手：“用不着比较，每个人生命的轨迹和呈现的方式都不一样，廉若绅当时只能勉强站立，勉强行走，我帮他，只是让他站得更稳一些。而有些人，一开始就笔直地站立着，哪怕一时迷失，哪怕在世界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也必将笔直地站立着，所以对你而言最好的帮助就是等待。”

　　“这你也知道？”

　　“才五年而已，当初看你那样，我还以为十年二十年你也等得起的。”戴宝玲压低了声音，热气呼在她耳边，“等到你变成老尼姑，再也嫁不出去，只好跟我凑合着过了。”

　　“你真是说不到两句正经话就变流氓。”

　　谁知道呢？就算她等得起，当年说“别等了”的人，也是她。

　　程逢不想为难得的重逢徒增伤悲，转移话题道：“对了，我上次听了《cry cry》，真的很不错。”

　　戴宝玲扬眉：“他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心事》，之前在台北总决赛时，他原先想选这首歌，但是主办方不同意，最后还是选了别人的歌。他就一直记着，希望有一天能在更高更好的平台唱他自己写的歌。”

　　这应该是所有原创歌手的梦想，可以理解。

　　程逢摇了摇酒杯，和戴宝玲相撞，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那边陈方闹累了，一屁股坐下来，像是灌水一样将整杯酒吞掉，程逢已经见怪不怪，但戴宝玲还是第一次看见真人表演，惊得鼓起掌来，末了说道：“这两年都在台北，没怎么关注国内电网发展，没想到现在直播都这么五花八门。之前听程逢说起你，特地去看了下你的直播，千杯不醉一口闷，还真是头一次真正见识到，厉害。”

　　陈方咧着嘴笑，一点也不谦虚：“其他的我不敢说，但论到喝酒，就华定这一区，我要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廉若绅看他嘚瑟，推了他一下：“你这小子，现在真有出息。”

　　“哪能啊，和老大你怎么比，你可是要当天皇巨星的人。以后开巡回演唱会的时候，可不能忘了了兄弟我。”陈方性子直，有话就说，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主。一见众人不搭腔，顿时有点慌了，拍着胸口振振有词，“真的，我真这么认为，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廉若绅拍他的肩，淡淡道：“总有一天。”

　　梦想是华丽的，追梦之路是残酷的，总有一天里面的不确定性总是大过确定性的。

　　程逢想了想，问：“这几年有坚持练舞吗？”

　　“嗯，还在练的，平时没事都会跳两个小时，就当做锻炼了。”不知是心虚作祟，还是历史遗留的害羞，廉若绅再见程逢总有点不好意思，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摸摸后脑说，“不过跳得不好，新歌发行本来想录个MV的，想想还是算了。”

　　“知道美国moon舞室吗？”

　　“月光舞室？就是堪称欧洲舞室界巨擘那间？”戴宝玲似是嗅到了商机，兴奋地抢先道，“好莱坞最炽手可热的舞蹈工作室，每年有无数欧美大牌明星带着他们的助理去进修舞蹈，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接触到全球最顶尖的街舞教练和编舞老师，是所有歌舞者的梦想天堂。”

　　程逢忍俊不禁：“没错，他们打算在国内开一间舞蹈工作室，年初已经选好地址，下个月就正式开业了。”

　　“我的天！这么内幕的消息你怎么知道？不对不对，你是全欧美公认的殿堂级编舞大师，知道这个也很正常，但是我怎么感觉你不会平白无故提起这个。”戴宝玲沉吟了会，揣测道，“你该不会是收到他们的邀请了吧？”

　　“你真是人精了，这都能被你猜到。”程逢打开包，从里面拿出聘用书摆在桌上，看着廉若绅说，“下个月我会正式开始在moon担当爵士舞老师，后天我会去洛杉矶和他们对接课程细节。其实你不是一定要走全能唱跳型歌手的路，但是多跳舞能帮助你更好地练声。另一方面，现在国内许多同类综艺节目都要求唱跳全能，我有预感，不久的将来歌舞青春将会掀起一次复古大潮。你学一些舞蹈，也会多一些露脸的机会。”

　　顿了顿，她又说，“因为收的学生人数有限，所以我也算是公器私用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提前去官网报名。”

　　“没问题，待会就去报名。”

　　戴宝玲是名合格的经纪人，遇见大好机会从不放过，直接拍板替廉若绅决定了。程逢看她干劲满满，忍不住揶揄：“不过他们有专业的审核标准，所以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报名通过。”

　　说完，戴宝玲脸色果然瞬时由晴转阴。

　　MOON是全球知名舞蹈工作室，还有专门负责明星演唱会的舞蹈培训，是进修舞蹈最权威的去处。学费高昂，审核门槛严格，许多明星想学都未必能进，这是不争的事实。程逢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是我作为他曾经的编舞老师，或许可以帮他写一封推荐信。”

　　戴宝玲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程逢在逗她，哼了声：“程逢，你现在变坏了。”

　　“女神整天和周影帝厮混在一起，能不变坏吗？”

　　陈方逮着机会就贬低周尧，程逢哭笑不得：“那是因为经常来你这边喝酒，被你带的。”

　　“切。”

　　廉若绅听到周尧的名字，就像是应激反应，瞬间想到了记忆深处的某个人。悄悄地看了眼程逢，见她谈笑自如，提起周尧也没了当初的恨意，不自觉心中泛苦。

　　有些错是一定要认的，没有他冲动的开始，或许就没有他们那样的结束，包括陆别、姜颠还有程逢。散场来得太快，像是一阵龙卷风，谁都没有做好准备，就已经各自踏上逃离的征程。

　　想说的话就在嘴边，想提的人几乎脱口而出，可戴宝玲突然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将廉若绅的思绪瞬时踢乱了，“姜”字已经吐了出来，又支支吾吾道：“将来你打算怎么办？”

　　“说到将来啊？”

　　程逢似笑非笑，她的将来像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她无所不有；赌输了，她就一败涂地。

　　“我也不知道我的将来会是怎么样的，且走且看吧，我们一起努力。”

　　“好！一起努力！干杯！”

　　陈方率先举杯，剩下的人也接二连三地举起杯来。玻璃杯在空中轻轻一碰，连声音都是悦耳的，像是忍不住从无聊烦闷的琴谱中跑出来的音符，欢快地跳跃着，仿佛一场源于青春之后久违的协奏曲终于要开始演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