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又在影射如沐。”阮白芫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如沐他，跟你们不一样。”
十八年前。
阮白芫从小是个有点分裂的孩子，在人前她高高兴兴，缺牙的小嘴漏着风，说一些孩子气的傻话。独处时，她却从来不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忧愁。
五岁之后，她开始跟外公同住。彼时她还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爸爸妈妈去了哪儿？外公为什么说他们再也不会回来？这些问题塞满了脑袋，但她不敢问，一旦提起爸妈的死，外公就会变得沉默寡言，他整晚整晚泡在厂子里，不再回来。
她必须很乖，像朵向阳花似的笑，尽管她的内心并不快乐。
阮白芫伪装得很好，好到让卫老爹觉得，外孙女从小没心没肺，已经忘了她爸爸妈妈的存在。他庆幸这份没心没肺，甚至为此大松了一口气。卫老爹疼爱孙女，但这份爱非常粗糙、笨拙、大大咧咧，他不会用温柔的话来安慰阮白芫，阮白芫索性自己掐断了这份念想。她努力地压抑自己，正当压抑得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卫老爹从澄阳镇的乡土路上，捡回了一个男孩子。
如沐七八岁的时候很瘦，顶着个大大的脑袋，身子皮包着骨头，像一副行走的骷髅。从他的身材来看，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人间温情，卫老爹抱着他走进大门，终于有些不耐烦，萧如沐瑟缩了一下，主动支起柴火棍似的腿，颤巍巍地站在阮家小院儿里。
卫老爹努力温柔地道：“芫芫，自己玩的好吗？”
阮白芫假装喜滋滋地笑了，叽里呱啦跟卫老爹说了一大堆，大意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有多么快乐。她给卫老爹倒了一大杯水，同时好奇地看着萧如沐。
萧如沐非常警惕，大而瘦的脑袋低垂着，只肯看自己的脚。卫老爹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凉开水，抹着嘴说道：“在路上捡到了一个小子，他饿的发昏，不知道是被遗弃还是拐卖的，我下一锅饺子你们吃，吃完了让他走。”
阮白芫点了点头。
卫老爹捡萧如沐回来，原本也没有长久养他的意思。他简单给萧如沐洗刷干净，煮了一锅饭菜，就又匆匆回到了辣酱厂。阮白芫摇摇晃晃地坐在椅子上，两只腿荡来荡去，如沐穿着她的旧衣服，安静苍白地像个女孩子。
她说：“饺子好了，你吃不吃呀？”
萧如沐很饿，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脚指头纠结地缩在一起。阮白芫从椅子上蹦下来，大大方方去牵萧如沐的手。男孩瑟缩了一下，没有让她抓，他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另一条高椅子上，继续低垂着头。
他贪婪地嗅着饺子的香气，并不拿筷子。
白菜猪肉馅饺子，阮白芫不怎么爱吃，但她装作很喜欢的样子，大口吞下一个：“你没吃过饺子？就像我这么吃，啊呜，好吃好吃。”
男孩大着胆，用手抓起了一个饺子，由于长时间流浪，他的文明礼仪退化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咬了一口饺子，咸热的汁水溅在手上，肉香与面粉的微甜，终于激起男孩体内全部饥饿感，他一手一个抓起饺子，不管不顾地大口撕咬，野兽啃噬着猎物——他实在是饿狠了。
男孩子完成了他惊世骇俗的表演，摸了摸被饺子撑圆的肚子，满意地打了个嗝儿。他两只手瘫在椅子背上，像一只慵懒的猫儿，动也动不了了，阮白芫按捺住惊讶道：“那，哪里还有饺子汤，你，你喝一点。”
男孩没喝饺子汤，他蹦下来把碗洗了，厨房收拾了，又顶着吃饱的圆肚子出来打扫。阮白芫的书和玩具扔的到处是，他也一件件归置好，放在他认为应该摆的地方。
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男孩终于没事可做。他像美梦终于醒了似的，拽了拽身上嫌小的旧衣服。
卫老爹的意思，他明白，吃完了这顿饭就走，好人也没义务养活他一辈子。所以男孩拼命干活作为一种报答，他拖沓着鞋，脚步沉重地朝门口走去。
阮白芫趴在椅子上说：“喂，你等等。”
她突然不觉得难受了，独处时密密仄仄的悲哀，因男孩的到来消失的干干净净。阮白芫觉得男孩很有意思，他的一举一动都发散着小大人的味道，她一连观察他一整天，丝毫不会觉得闷。
阮白芫俏生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歪了歪头，从心底也把她当成他的小恩人。他拖拖沓沓走到她面前，用树枝板板整整写了“萧如沐”三个字。
以阮白芫当时的文化水平，第一个“萧”对她来说太有难度，所以她自来熟地说：“如沐，原来你叫如沐，我就这么叫你好不好？”
萧如沐闷闷地点了点头，漫长的流浪生涯让他忘了父母姓名，忘了自己从哪里来，“萧如沐”是他唯一能记住的事情。阮白芫突然叫他如沐，他生出一种既酸涩，又熟悉的感觉，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沙哑地说：“好。”
阮白芫惊奇道：“你不是哑巴呀？刚才为什么不说话呢？你渴吗？是喝水还是喝饺子汤？”
萧如沐于是在阮白芫的热烈邀请下，慢慢地喝完了一大碗饺子汤。喝水时他斯斯文文，不再是要饭不要命的小叫花子模样。
阮白芫笑眯眯地说：“你看起来真小，你多大了？我六岁了，刚上了一年小学。”
卫老爹让阮白芫早上了一年学，这成了她得意的资本。学校很好玩，外公做的饭菜非常好吃，阮白芫第一次不带表演成分的，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废话，萧如沐好容易找到机会插嘴，很快淹没在她滔滔不绝的废话中。
他说：“我八岁了，比你大。”
晚上回家时卫老爹惊奇地发现，早该走人的男孩站在阮白芫身边，耐心洗着他外孙女的小脏手。阮白芫像个贵族格格似的，享受着萧如沐的宠爱，她仰着脸笑：“外公，你回来啦！”
卫老爹的心顿时变得软塌塌的。
什么是假装，什么是真高兴，他虽然粗糙，但也能分辨出一二。家里不缺钱，只缺阮白芫的欢笑声，那这小子……就让他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