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暮夕那里,流戈知道了他们其实身处四魂界最荒凉的地方,这里除了像暮夕这样的拾荒者,再也没有其他生命。而且暮夕不知在这里待了几百年,也只见过另外两个拾荒者而已。
难怪流戈会被这无尽头的寂寥打败。
“既然这里什么都没有,那你们来这里捡什么?”流戈某天问暮夕。
暮夕搅着一锅黑黢黢的东西,头也不抬:“捡光明。”
她说完还神秘的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流戈便不再说话,坐在一旁,在小破屋墙上淡红色灯的温暖映照下,静静地看着她手上的每一个动作。
她很瘦,比六界常见的女子要娇小,手腕细细的。而且许是因为在这里没有日光的照晒,皮肤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可是偏偏那张脸上总是朝气满满,笑意盈盈,眼神里盛着蓬勃的倔强的生命力。
她一直拿着那个大勺子在锅里搅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渐渐的,锅里的东西竟变了颜色,从黑色褪为灰色,又从灰色变成白色。
暮夕停止了动作,叫流戈过来,然后在他凑过来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做什么?”他没挣扎,似乎遇到她后,他就迟钝了很多。
只见她狡黠一笑,然后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就在他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渗出来之后,正好落到了锅里。
“这无尽荒地,是四魂界的悲地。那些死去的四魂人的第四魂都会从各处汇集到这里来,然后流浪在这里。最开始被流放在这里的人里,有人发现了这些魂魄的用处,只要把它们收集起来搅拌片刻,再加入四魂人的鲜血,便可以制成除了昇昇火外,也能在四魂界照亮的东西。”暮夕说道。
流戈按着胳膊上的伤口,再看向锅里,里面的白色东西已经变成了淡红色。
原来暮夕那日所提的灯、这屋内墙上的灯盏,都是因为这个东西。
“可我的血……”他似乎不理解,“我难道是四魂人?”
暮夕仿佛听到了好笑的东西:“你若不是四魂人,怎么来的到这四魂界?四魂界与六界所通的八门向来紧闭,我们出不去,你们进不来。除非,是六界的四魂人。”
暮夕为流戈,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一直以为自己知晓了天地万物,悟出了六界真谛,可是她出现之后,她说的几乎所有事情,都是他前所未闻的。
流戈前所未有的在自己身上体验到狭隘,渺小,尘埃感。
天地之大,可是天地之外亦有方圆。
六界无边,可是六界之外也有无极。
这些道理皆是暮夕带给他的,她就像上天赐给他的教导先生。
流戈便这么留在四魂界了,在这四魂界的流放之处,和暮夕日日夜夜在一起。
他与她一起出去拾荒,一起制作四魂灯,他为她讲六界的事情,她给他讲四魂界的事情,于是这七界的喜怒哀乐,都成了他们两人的谈资。
“欢喜,你那日说六界人们娶亲,皆会张灯结彩,那灯都是什么样的灯?是像你说的日光那样的炽白的灯吗?彩又是一种什么颜色?”
某日二人回到家,暮夕点上四魂灯后,突然望着那团跳跃的浅红色问流戈。
“六界娶亲,也各有各的不同,人间最为热闹。人间的彩灯啊,赤橙黄绿青……”流戈说到一半突然没词,看着她好奇的眼神,心底没来由的一痛。
即使他说了,她也并不能想象的出的。
毕竟在这四魂界,光明这种东西,除了靠皇族定期施舍平民的昇昇火,也就只有这荒地捡来偷偷制成的四魂灯了。
光明,是这里的人最渴望的东西,可也正是因为这种渴望,让他们受着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握着昇昇火的法术的皇族的统治。
“暮夕,”流戈突然低头捧起她的脸。
“嗯?”
“跟我去六界吧。”
跟我去六界吧,我带你看我跟你说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我们去看普照大地的太阳、去看皎洁温暖的月亮、去看仙界的仙灯盛会、去看海上的彩雾缭绕……最重要的,我们一定要去看人间百姓娶亲,那里张灯结彩,十里红妆。
暮夕被他的眼神微微吓到,因为流戈的眼中分明有着泪光。
她刚微微张口,还未说话,就被人堵住了唇。
流戈不敢听她的回答,她甫一张口,他突然就慌了。
他自出生便被发现天生慧根,从记事起就在寺庙修行,修行之路一路顺利,如今恍惚不知几万年,他却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冲动。
他想拥有她,想到发疯。
不知多久后,暮夕有了流戈的孩子。
有了身子的女人,行动不再随意,于是每日出门拾荒的事情,就落在了流戈一个人的身上。
可是某天他一回家,却发现到处都不见暮夕的身影。
为了在荒地寻找暮夕,流戈走了许久,走遍了那片混沌中她可能出现的所有地方。
久到,仿佛他又回到了遇见她之前的那个时候,无尽的寂寞,无尽的绝望,甚至仿佛遇见她,原本就是他在这种绝望中凭空生出的幻想。
然后突然有一天,像遇见她那天一样,眼前突现光明。
不是温和的浅红色的光,是白色的刺眼的光,直直的一束打进来,指引着他走出去。
流戈走出了荒地。
等他看到了眼前突然出现的四魂界的城镇,再一回头,身后来时的路也不见了。
那种白色的、刺眼的、毫不浪费的直直一束的光明,就是昇昇火。
流戈尝试了很多次,问了很多人,没人知道如何回到荒地,也没人理解他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他仍旧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暮夕,他幻想着等他再次见到她的那天,或许他们的孩子,已经可以开口说话,唤她娘,唤他爹。
直到有一天,流戈走到了皇城。
在六界都不曾见过那样耀眼的光芒,昇昇火一束束的围绕着巍峨的皇城,那些平民珍惜不已的光明,在这里只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装饰。
城门打开,一队嘈杂的队伍从里面出来,城墙升起高台,高台之上立着几根巨大的柱子,每根柱子上都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
高台之上,高官唱词,声音尖利:
“远有荒地,育罪恶之人,竟违抗界意,私制灯火。拾荒一党,扰乱我界,处极刑。”
流戈突然看清,柱子上吊着的,是一个个的人头。
他突然不敢看那些人的脸,从左至右一个个看过去,不知是不是皇城的昇昇火太刺眼,他的眼睛酸痛地直想落泪。
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第三个不是……
第七个!第七个,那张沾了血污的脸,那眉那眼,分明就是他心心念念了不知多少日夜的妻子。
那张脸,曾温柔轻笑地将他从无边的寂寞里拉出来,跟他说:“以后,你就叫欢喜吧。”
以后,你就叫欢喜吧。
欢喜。
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