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濒死的苍蝇在霜冻的地面上挣扎,颤抖着僵硬的双翅,不断擦出嗡嗡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臃肿的身体。看着那笨重躯壳徒劳打转的滑稽样子,尤利尔有种想要笑出来的冲动,但心里某个部分却像被狠狠揪住似的,这让少年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个有点像哭泣的歪斜笑容。
被这丝微笑牵动的面颊摩擦到了粗糙的地面,尤利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所以能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只苍蝇,是因为自己和它一样正挣扎在泥土里。此刻,这位少年大审判官匍匐在肮脏的马道边,昂贵的东方丝袍沾满灰尘,被沉重的铁链压出无数细褶;那曾被先帝赞许过的豪奢金发蜿蜒在地,在夕照的浸染下依然泛着鲜润的光泽。
圣歌裁判所正门尖拱的阴影威压过来,尤利尔下意识逃避着那沉重的魆黑,却清晰地看见了远处有一对蝴蝶翅膀在寒冷空气里默默痉挛——
那是女子的白足,奋力想要挣脱桎梏,履风飞奔的白足。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少年突然间反应过来——那是劳丽达呢!她连罩衣和鞋都没来得及穿上就被拖到了这里,虽然她并不是什么有身份的贵妇,但如此的待遇对于一位见习修女而言,怎么说也是一种侮辱。
不过……人质是没有所谓的权力与尊严的。无论尤利尔多么迟钝也不会不明白,这位几乎衣不蔽体的少女和自己一样是作为筹码存在——像摆在案板上的肉,没有呼吸,没有思想,靠着明晃晃的屠刀躺着,只等待买主喊出让人满意的好价钱。
“我真诚地向你提出请求,墨迪殿下!”那得意到了有点嘶哑程度的声音,属于皇廷派都主教,“请把尼伯龙根指环交给我们,还有……神迹之子!”
重音落在“尼伯龙根指环”上——没错,现在尤利尔甚至还要感谢这位都主教的宽厚仁慈!已经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此刻再不能得到尼伯龙根指环,开启“莱茵的黄金”这举世无双的宝藏,那教廷派也好,皇廷派也好,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高位神职者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谁还顾得上神迹之子这种可笑又可恶的累赘?
然而对于来自敌对阵营善意的建议,墨迪竟毫不领情的以沉默作为回答。片刻的死寂都已经让都主教按捺不住了,他突然间暴怒起来:“你不想要这贱女人活了吗?挨刀的死囚!快按照我说的做!你根本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帝国卫兵们也跟着轰然敲响盾牌,似乎这样就能震慑那不知好歹的越狱囚徒。
然而都主教的怒火之箭全部射入虚空的沙漠——墨迪的镇静吞噬了虚张声势的威胁,深不见底的压迫感隔着宽阔的马道向神职者的阵营逼近。都主教的面孔渐渐涨成了丑恶的赤红色,他拼命压抑着肩膀的战抖,一把揪着劳丽达的长发把她提了起来。匕首的寒光闪过,像脆掉了的枯叶一样,劳丽达光彩照人的红发乱纷纷的落下,横七竖八的摊在地面上,目睹这一幕的卫士们顿时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兴奋攫住了,难以自控的高声欢呼……
断发沿着在粗麻布白衬衣的皱褶,缓缓滑到女囚指间。这双手既不纤细也不白皙,还布满了做女红留下的针眼;但即使在失去自由的情况下,这手指依然保持着灵活的勃勃生气。劳丽达一下子握住流过指缝的发丝,接近痉挛地揪紧那火光的片屑,然后,决然地松开指尖。她微微扬起头,越过眼前的刀锋无畏地凝视着暴行的施加者。削短的头发零乱纷披在少女脸颊上,却遮不住那奔放的深蓝瞳孔中的倔强光芒。
这执拗的注视使皇廷派都主教脱口喊出变调的低俗咒骂,狠狠扇了见习修女一记耳光。伴着那沉闷的打击声一齐传入尤利尔耳中的,是墨迪瞬间压抑自己紊乱呼吸的吞气声。几乎与此同时,尤利尔感到冰冷而沉重的压力从侧腹传来,蜿蜒着游过胸膛与腰肢,仿佛钢铁巨蟒正在屈伸缠绕着猎物单薄的身体。尤利尔颤栗着将视线转向力量传来的方向——他知道,那是墨迪正在缓缓抽紧绑在自己身上的铁链……
这勒死自己的前奏吧……好像舒了口气似的,少年大审判官的肩颈无力的松弛了。这就是所谓的罪有应得——身为圣歌裁判所最高位者的自己,以无能纵容了属下的暴行;而又以这种加诸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身上的暴行,间接伤害了墨迪。罪还不仅于此,看见属下丑恶行径的一刹那,尤利尔清楚的体会到在自己心底涌起的震惊与愤怒背后,还弥漫过一股阴暗的潜流。少年无法给这个潜流一个名字,但他明晰的了解这是比七宗罪更加邪恶的情感,最深刻的忏悔都无法赎回,浑浊到足以让自己堕入地狱无数次……
——所以,赐给我超过劳丽达千倍的痛苦;或者,直接赐给我死亡!少年无声的呐喊着,用近乎乞求的狂热。
“这只是个开始!”沉醉于暴虐行径中的都主教朝着墨迪得意地大笑起来,那声音比抽噎还难听。他用刀刃摩擦着女囚的面庞,刚刚殴打造成的伤口就在劳丽达唇角,沁出的鲜血黯淡了刀锋的寒光。只要对方微微加力,自己丰润的面颊顿时就会被割得皮肉翻卷,可红发少女逼视都主教的眼光里,不仅全然没有一丝畏惧,甚至还溢满轻蔑与不屑。
她不怕!因为她早就有了面对这一刻的觉悟——从被置于囹圄之中、刀刃之下开始,或者从面对着墨迪那黑曜石般的双眼开始,甚至更远一步说,从被卷入这奔腾不息的命运开始,她就已经深深体会到粉身碎骨的预感,因此也再没有什么能让她畏惧!
对于资深的神职者来说,卑位者的注视原本算不了什么,可这糟糕的黄昏一定是什么邪恶魔法的产物吧,就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胶著下去。门楼尖拱在夕照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像是对神之权威最彻底的否定;本性蠢动着,封印它的教条和法则龟裂了。此刻,皇廷派都主教一手高高举起匕首,一手揪起劳丽达的短发胡乱摇晃,失控地高喊出与身份不相称的威胁:“不准看我!再看就挖掉你的眼睛!”
成排的盾牌突然相互碰撞着发出一片嘈杂轰响,帝国卫兵退潮般的后撤,都主教被乱了阵脚的人群推挤着,身不由己地退到主祷堂的台阶上,坚固的灰石墙体和半掩的沉重铜门挡住卫兵们的去路,那坚不可摧的支撑好歹遏制了崩溃的趋势。
一切都是因为墨迪向神职者的阵营走过去了。连尤利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即使没有勇气去看,但身体仍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地面传来的震动——那脚步缓慢而郑重,如同破坏神从黑暗的瘴气中缓缓现出身形……
溃逃使帝国卫兵和墨迪间的距离再次拉远了,北风在空出的马到广场上打着旋,却在撞到静静伫立于空地中央的身影时,突然变得走投无路,只得盘旋着掠起那曳地的衣襟——站在墨迪和神职者阵营之间的只有三个人,粗布长袍碎波般的猎猎律动,更映衬得他们如同岬角岿然的岩礁。
这三人是那群蒙面神职者的成员,保护脑满肠肥的皇廷派都主教,押解着劳丽达来到这里。尤利尔熟悉这些人的样子,不久前伤了自己脖子的蓝眼教士就是如此装束: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在斗篷和面巾之间露出一双金属般的眼瞳——冰冷、坚定,但却会在一瞬间达到不可想象的焦热高温。
这三位教士不经意的错落而立,却守住了最利于攻防的位置,他们无言地注视着唯一的对手,以整齐划一的动作,缓缓从宽大的修士服下,抽出一泓深秋的湖水般的剑锋……
这些人绝不是教士!神职者虽然偶尔也以匕首护身,但却只能使用连枷、法杖等没有锐利锋刃的武器作战。这三位持剑的教士应该是身经百战的真正武者,否则他们的行动不可能这样从容犀利,他们的配合也不可能如此默契无间。
“很好!”随着墨迪的自语,尤利尔感到铁锁链强加在背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卸去束缚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轻得随时都会在空气里消散。这一瞬间的失重让少年心中砉地掠过死亡的预感;但疾风穿过嶙峋怪石似的呼啸声驰过耳际,却奔向未知的远处,死神镰刀挥下的不可思议刹那,终究和无所适从的少年擦肩而过了……
尤利尔朦胧的视野中,墨迪剽悍的背影正一步步地远离自己,那男人懒洋洋的扬起右手,钢铁巨蛇瞬间臣服于他强壮的臂膀,谄媚般急不可耐缠绕过去……
随着双方对峙的距离不断缩小,空气渐渐变得像松脂一样滑腻而粘稠。也许是幻觉吧,少年看见这蜜色的空间里,墨迪的身后,一大片苍白而寂静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必须站起来!尘埃中尤利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必须这样做;虽然当自己凝视着那迫向敌方的身影,喉咙里就会像着了火,双手不停的颤抖,脚也完全使不上力气……
“给我拦住他!”主祷堂前方的人群里传来都主教声嘶力竭的喊叫,与其说命令,还不如说是哀号。那三位持剑教士却充耳不闻,一动不动地默视前方……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冲突就已经爆发了。三道流光闪电与黑色龙卷风的第一次冲突,像试探一样彼此抛出危险的挑衅,精锻的利剑和特制的锁链正面碰撞,飞溅出大量火星。伴着墨迪的怒吼,三位持剑教士的长袍像猛禽翅翼一样高扬而起,他们曳着刀锋的寒光远远跃开,避过铁链那雷霆般的奔腾之势。即使是在退让的情况下,这三人仍然很快守定攻防的位置,相互呼应着,以排浪般绵绵不绝的耐心,阻止了墨迪想要再进一步的攻击。
如同古老的东方战棋游戏,即使单打独斗的状态下毫无胜算,但滴水不漏的防守和伺机而动的进攻,却可以完全牵制住实力远胜自己的对手,藉此消磨他的战力,压制他的斗志,一步步诱使对手进入自己的圈套——这三位教士可以说深谙那战棋游戏的玄妙精髓。
与教士们深思熟虑的战法不同,战斗几乎是墨迪的本能。一击未果,他却毫不恋战,近乎条件反射的收住前进的脚步,对方诱敌深入的布署顿时失去了作用。但那三人和谐的攻防法却有着强大的弹性,眨眼间便由退守转为主动出击。两位教士分别攻击墨迪的侧翼,余下那人则以灵活的身手且战且进,企图绕到对手身后——这三人的目的并不仅仅是逼迫墨迪后退,他们甚至还要从这亡命之徒的手中,救出身陷险境的神迹之子!
然而墨迪根本无视刺向两肋的剑锋。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声里,他以不可思议的敏捷扭转身躯,将手中的锁链挥向背后那别有企图的第三者;而攻击墨迪两侧的教士同样连出手挽救遇险同伴的意愿都没有,只是一心一意地挥出致命的剑招。
这些都是习惯行走于生死之间的人吧——他们都那么清楚,有时胜利只是一场速度的赌博。怜悯会变成毒药,犹豫会变成绞索;真正的仁慈与情义,就是任凭死神在一旁觊觎着自己或同伴的甘美血肉,残酷地一往无前。
因为转身造成的毫厘之差,左右侧的剑锋同时割裂墨迪两肋紧绷的皮肤,切开岩石般的肌肉;而朝神迹之子过去的那位教士却因为被铁链抽中了颈骨,一下子瘫倒在地。那一刻,他金属般的双眼中甚至还残留着全神贯注的亢奋光芒,随即便暗淡下去,渐渐熄灭。
血在身躯沉重倒地之前就已经喷溅到尤利尔面前了,那团固体化的红色一下子砸在濒死的苍蝇身上,混了泥土的血水缓慢翻动,映着昏暗天光的液体表面,泛出昆虫残破的尸骸。
下意识地逃避着,所以身体不受控制的行动了,等尤利尔发现时,自己已经跪坐起来,蜷缩着身体拼命捂紧嘴巴,抑制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惨叫。满手的泥灰混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少年青白的脸上画下一道道丑陋而污秽的抓痕。
——必须站起来,必须站起来!这个声音在少年心中不断高涨,虽然依旧未曾理清这样做的理由和目的,但少年从来不曾如此强烈的意识到,自己必须站起来,马上站起来!
即使折损了一个同伴,余下的两位教士也丝毫不见慌张或激愤,他们镇定而迅速的变换了阵形,尽量分散于墨迪两侧,在零散进攻的掩饰下不着痕迹地撤退。但恐惧之潮却席卷了他们身后的神职者阵营,明明只有一个对手,明明离搏斗还有很远的距离,卫士们竟已丢盔弃甲,狂奔逃窜。
溃决的人潮前方,那群为数不多的蒙面教士却在悄悄变换阵形,摆布成纵深的漏斗状,前方接应退回的同伴,后方则以保护的姿态,将皇廷派都主教的退路隔离开来——关键时刻,这位大人手中的人质始终可以牵制狂暴的敌方。
香饵已经布下,捕兽网有条不紊的展开了,只等猎物靠近就可以抽紧绳索。可猎手们面对的目标,却比最残暴的狮鹫更残暴,比最狡猾的角虎更狡猾!艰难的等待考验着每个人的意志,人形的猛兽在猎网前逡巡着,就是不踏出那关键的一步。
早已看出了暗藏的网罟,墨迪停住追击站定下来,以裹挟着雷火的眼光扫视如履薄冰的敌人。突然间,位于漏斗队形底部的一位教士上前一步摆出迎战的戒备姿势,却被一直站在他身后半步位置的另一位蒙面者阻止了。置身战团之外的尤利尔觉得那格外流畅的动作似曾相识,下一瞬间他就分辨出,这威严地阻止了同伴的人就是曾伤了自己的蓝眼教士——因为他的袖口还残留着斑驳的血痕!
统一行动时还不那么分明可见,但此刻这微小的细节,却让整齐划一的表象掩藏下的内幕清晰地浮现出来。冰冷的微笑缓缓浮现在墨迪嘴角,那和坚毅的棱角相称的薄唇看起来冷酷到近乎嗜血。锁链发出轻微鸣响掩盖了他的喃喃自语:“原来如此……”这低语瞬间化作雷鸣般的怒吼——“你不是要尼伯龙根指环吗?直接过来拿啊!”
发出这对象不明的挑战,墨迪震动着粗重的铁链,冲向严阵以待的蒙面教士群。与墨迪对战过的两位生还者此刻已成功地融入阵形,迅速集结到蓝眼教士身边,与刚刚那位作势迎战者形成了三角形的防守。其余的人似乎并没有和他们一样高超的武艺,但在协同作战与服从命令的素质方面却丝毫不逊。要从这些伪装成神之羊群的猎犬手中救回劳丽达,墨迪将不得不面对一场苦战。
任凭两翼攻上来的敌人洒下暴雨似的剑光,墨迪的目标只有一个,他直奔置身漏斗队形最深处蓝眼男子——只要击垮防守最严密的关节点,重重铁壁就会在眨眼间瓦解冰消,这天生战士对自己的力量和决断有着足够的信心。
瞬间飞溅出的鲜血在昏暗天幕上染出一幅绚丽的图卷,阻挡墨迪的教士们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扑倒在血泊中。那黑铁锁链惯于禁锢最狂暴的灵魂,此刻无法在歆享祭礼的它化身为最恐怖的武器,贪婪渴求着无尽的血肉与生命。蒙面教士的人数本来就不适宜消耗战,继续直接冲突的话战力将会被一一吃掉。面对着分秒逼近的危险,蓝眼教士依然镇定的发出命令。他指挥着漏斗形的队伍转变成防守的贝壳状,以最小的牺牲保持整个队形又一次后撤,以随时向两翼伸展的灵活性再度与墨迪拉开距离。与整体布署同时,蓝眼教士示意身边的蒙面者从都主教手中抢过人质劳丽达——是到这个筹码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失控的狂叫从人群背后爆发出来,谁也无法想象,那样的嚎叫竟出自平日道貌岸然的皇廷派都主教。在蒙面教士的包围下,他无法像别人那样逃走的,又被夺去了护身的“盾牌”。此刻“莱茵的黄金”的不祥光芒已经彻底摧毁了这位大人的神经,他紧闭双眼,挥舞匕首胡乱劈砍着看不见的敌人:“不要过来!你敢过来我就宰了她!我是认真的!认真的!”
蒙面教士迅速击昏这仁慈的牧羊人,平息了火上浇油的骚乱。然而劳丽达却因此获得了一刹那的自由,脱离都主教禁锢的见习修女奋不顾身地向墨迪冲去,仿佛看不见面前那无数的雪亮刀锋。蓝眼教士正好站在她的去路中央,少女本能地奋力推开前方的障碍。这近乎鲁莽的行动注定无法成功,眼疾手快的教士们一下子将女囚摁倒在尘土里,当她再次被提起来时,颈项间已被架满长刀。
所谓的投鼠忌器——即使是墨迪,在掌握了先机的此刻也不得不收住所有的攻势。余下的蒙面教士趁机收拢贝壳阵型,沉默而迅捷地护卫在蓝眼教士周围——敌方停止了攻击,他们也不追穷寇,看得出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不想取墨迪的性命。
激斗间这短暂的空隙,让尤利尔得以深深呼吸抬起眼睛,可那窜过鼻端的空气让他差一点呕吐出来——像过量的苦艾熏香一样,空气里浸透着……血的味道!少年揪紧领口,惶惑的眺望墨迪的方向,却只看见一座钢铁铸就的剪影。虽然一动不动,但墨迪那扎实的背肌灌注着无形的力量,仿佛随时都会撕裂衣襟。
这一刻,蓝眼教士已经完全不管敌人的存在了,他以一种浑然天成的傲慢,悠然走过来缓缓打量着红发的女囚,那万年冰晶一样的眼睛里满是嫌恶与不屑的光芒。
“竟敢碰我!”蓝眼教士朝劳丽达的右手投去厌烦的一瞥,这只手曾试图推开他。一旁的蒙面者如同忠实的影子,立刻趋近见习修女粗暴地拧起她的手腕。即使刀架在脖子上,女囚依然激烈地挣扎着,但她面对的却是真正的战斗机器,没有半点怜悯或羞愧,那教士利落地挥动掌中的武器……
手起刀落。伴着一声短促的尖叫,一颗狭长的、苍白的石子落在了众人脚边,灰石的台阶上随即布满数不清的暗色斑点。
不会是手指的!绝对不会的!目睹这一切的尤利尔从心底拼命否定着,却在看见墨迪背影蓦地僵硬起来的一刹那,感同身受的战栗起来。这战栗越强烈,少年就越想支撑起身体——必须站起来,站起来走过去!不过去不行……
断指的激痛使劳丽达全身痉挛,不由自主地瘫倒下去。蒙面教士们冷漠的丢开再没有力气反抗的女囚,任那无依无靠的肩膀静静地抽搐不已。可无法忍耐的短暂冲击过去之后,红发少女竟艰难地扬起满是冷汗的苍白面庞,她目光灼灼的盯着蓝眼教士,吐出舌尖毫不畏惧的作了个嘲讽的鬼脸:“呸!一点都不痛!”
蓝眼教士俯视着胆大包天的女囚,用足尖轻蔑地将那枚残指拨下台阶,目送着它顺地势朝墨迪滚去。接着,他无动于衷地转向身边的蒙面者:“谁让你停下来的?”这命令让那教士立即再次高举剑锋。
“住手!”忍无可忍的咆哮声响彻了宽阔的马道广场,连那老练的行刑者竟也像被抽走骨头,手腕顿时软了下来。然而事实上处于劣势却是并不是教士们——即使墨迪的咆哮足以阻止残酷的暴行、震慑所有的对手,也不能挽回败局颓势,因为他的心乱了,此刻这猛兽已不再无所畏惧。
虽然表面看来全然不为所动,但蓝眼教士等的就是这一刻!他雍容地转身凝视着蓄势待发的敌手,像是要故意激怒对方一样再次地颔首授意。身体还无力的倒伏在地,劳丽达的右臂就被又一次拖起,她虚弱地扭曲着腰肢,却无畏的咬紧牙关,不眨眼地瞪着那即将再度落下的刀锋。
“陛下!”再度爆发出的怒吼里包含着带血的喉音,墨迪出人意料的喊出本来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中的尊称。像要捏碎掌心的铁链一样,他默默灌注着无可发泄的巨力,从齿间一字一字地迸出这样的句子,“这是人君的行为吗?莱奥纳多陛下!”
莱奥纳多……陛下?尤利尔根本没法将这尊称和眼前的状况联系起来。说到圣奥古斯都帝国的新王——莱奥纳多·柯西莫陛下,尤利尔也就只在十四岁那年谒见过他的圣颜,当时皇帝还只是新受册封的储君。虽然年纪比神迹之子还小上几岁,但这位天生的君主在稚龄之年就已展露出不容反抗的霸王之气。
以后的日子里,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尤利尔甚至连新王的登基典礼都不曾有幸参加,所以“陛下”二字在他脑海中唤起的,还是那独角兽般伶俐身影的记忆。少年借着逐渐微弱的天光看过去,蓝眼教士沉默站立在蒙面者中央,凛然地昂起头颅——既然被揭穿了身份,他也就不再掩饰了。这位微服的大陆之主以一种类似圣乐的庄严节奏抬起手臂,揭去了斗篷和面巾……
白金丝一样的淡色长发飘拂开来,依稀遮掩着那近乎透明的容颜——灰暗的天地仿佛一下子被照亮了,高傲的明月是何时无声无息的降临人间?
尤利尔失魂落魄的凝视着最强帝国的新王——就像记忆中一样,不,甚至比记忆中那高贵而青涩的姿影更美!明明比自己还要年少,但皇帝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长者都难以具备的、凌厉而沉重的威严。如同粹炼得无懈可击的冰刃散发出凛冽的寒气,呼唤着、沐浴着血之豪雨,却永远不会被玷污——那的确是独角兽啊,自由穿梭于天界与人间的圣洁存在;在这绝对之美的面前,善恶也好,法则也好,统统不堪一击的崩坏了……
“管它呢,我就是讨厌这个女人!”端丽的唇间吐出这样任性的话语,莱奥纳多王浮雕般的嘴角甚至泛出一抹浅笑,明明是笑靥却丝毫不给人温柔可亲的感觉,如同坚冰之花朵,美丽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墨迪手中的铁索此时像被打中七寸的蟒蛇一样,无力的萎顿在地,笼罩在他周遭火焰般的暴烈气息熄灭了,谪王子嗓音从来就不曾这样沙哑疲惫:“何必如此——陛下你要的不就是‘莱茵的黄金’吗……”
更深的笑意浮现在莱奥纳多王脸上,他冰蓝的目光流动着:“莱茵的黄金啊……”然而皇帝的金口玉言突然间被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
“请不要侮辱我!”那女声颤抖着,发自卑微的泥土中,但却有着不可想象的庄严。
——是劳丽达,因为沾满鲜血的右臂正被伪装成教士的武者提起,她只能不自然的侧转身体,面孔紧贴在肮脏地面上的马靴边。疼痛使呼吸沉重而艰难,但肉体的创伤却无法压垮这身份低微的见习修女的灵魂。意识到这一点,扼住劳丽达手腕的武者忍不住松开五指。
与刚刚目睹莱奥纳多王御颜时相同的冲击,再一次左右了尤利尔的意识。如同面对着高贵的圣像一样,在膜拜的冲动里尤利尔摇摇晃晃的支撑起身体——必须过去,去到她身边!没有别的任何目的,只为请她宽恕,受她救赎!
“请不要侮辱我。”声音里夹杂着忍耐疼痛的吸气声,但劳丽达从容的语调却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可破戒的见习修女眼中却别无所见了——面对着敌对者包围下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恋人,她既不愧疚也不畏缩,那么理所当然的告白着:“因为你从来不曾居高临下,所以才能得到我真正的爱!我从不期望你施恩,只请别辜负我——什么‘莱茵的黄金’,如果只是一堆金子,那它根本不配来交换我的生命!”
“说什么傻话!”墨迪毫不掩饰的大吼。这旁若无人的对谈让莱奥纳多王的蓝眼中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嘲笑,但这不完整的冷笑却在瞬间冻结——气流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改变了,风势陡然加紧,凛冽的呼啸里裹进某种奇怪的声音……
——那是远处传来的低沉号角,骑兵部队移动的信号!虽然不知道这队伍的归属,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此地即将出现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逃犯的援军!
捕捉到这些微异动的又何止皇帝一人。锁链的颤音泄漏了墨迪的焦躁——已经没有时间了,继续停留一秒,胜算就会减去一分,但自己却偏偏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泥沼。
这一刻,劳丽达用尽全力支撑起身体,残损的手指已经痛到麻木了,整个人也因为大量失血而变得昏昏沉沉,但她依然怜爱地凝望着眉头深锁的恋人——在别人眼中,他也许是死神、狂徒、囚犯,抑或是猛将、重臣、皇亲;但在这平凡的庶民女子心里,他永远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比起赫赫战功与重权高位,更能拨动她心弦的,是他不经意流露出为难神情,手足无措地抚摸后脑的样子。
“请不要放弃‘莱茵的黄金’。”劳丽达说着,朝彼方的墨迪绽开灿烂的笑颜,这笑容那么温柔,仿佛笼罩在光圈里一样虚幻而耀眼,“我知道它不仅仅是宝藏,那是你的信念!所以请为了我,守住你的信念……”
白色蝴蝶的翅翼倏忽飞动了。尤利尔看见的就是这般情景,他不明白为什么墨迪会惊慌失措的高喊“不要做傻事”——那明明很美啊,在飘落的鲜红花瓣间蹁跹的蝴蝶,白翼被红泪渐渐沾湿了,微微扑闪着,最终不得不停泊下来,安静栖息在粗糙的灰石地面上……
但守卫在皇帝身边的武士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须臾之间,赤足的红发少女以不可思议的敏捷,扑向了最近处的锋利刀锋。
墨迪同样知道事情的结果——有的人终其一生才能寻到,倾其一生与之共度;可失去她,却只要一个瞬间……
久经沙场的战士们此刻竟控制不住发出了低呼,甚至有人想去扶住跌坠下去的少女,然而已经晚了,那蝴蝶般的白足已经不能再乘风飞翔。时间仿佛凝结了,死寂里只有劳丽达的微弱笑语清晰可闻:“记住哦……你可以爱上别人,但绝对不可以超过爱我……”
墨迪无言的倾听着,直到那幽微的语音最终消散在疾风里。他轻轻俯身捡起滚落到面前的小指,缓缓凑近唇边,轻轻的吻了一下;接着,孤独的猛兽注视着面色如晓星一般苍白的情人,那么温柔,那么温柔的诉说着:“你等我……”
如果之前还可以算作战斗,那现在只能是杀戮了。单只是那红了眼的困兽身上散发出的绝望之气,就足以割裂人的神经。但这样的暴行为什么浸透着悲伤呢?与其说是屠杀,还不说墨迪是通过这两败俱伤的方式恸哭着,祈求毁灭……
付出与之相称的血的代价,墨迪终于击溃了敌方贝壳型的阵势,皇帝面前的屏障越来越单薄,那三位武功绝顶的近身卫士坚持三角状阵型,抵死守护着神色淡定的君王,但以生命换取生命的决死之心却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当着铁三角因为缺失一人而崩溃的那一瞬,奥古斯都的君王锁定兄长黑曜石般的眼睛,他修长的手指第一次探寻着腰间的剑柄,那是他从先皇列奥手中继承来的,曾经横扫整个大陆的长剑……
曾是帝国最高贵的手足兄弟,如今这两人却透过枪林剑雨彼此凝视着,那眼神中所包含的,又何止是仇恨这么单纯!
就在皇帝和囚徒第一次正面交锋到来之前,尖锐的啸声突然撕裂空气的薄膜,一枝白羽箭嗖地没入墨迪脚前的硬土。就像一个信号,骤雨般的箭矢朝着凶狠的逃犯激射而来,墨迪不得不挥动铁链抽开这些足以致人死地的骚扰,此刻主祷堂后“保护皇帝陛下”的呼喊突然响成一片。
随着皇帝显出御影,原先溃退的帝国卫士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在武官的带领下重新集结起来对抗残暴的敌囚,因为早就丧了近身作战的胆气,这些卫士以大量弓箭远距离牵制对手,保护莱奥纳多王撤离。
但杀戮的诅咒依然没有消除,鲜血和哀号声中,残阳终于吐尽了最后一缕光芒……
这一刻,尤利尔终于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去拯救!自己必须去拯救!那并不是幻觉,少年听得见每个人心底的挣扎呼喊,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他们那相同的痛苦,相同的绝望,自己必须拯救!
手边感受到温柔的摩擦,伴着动物特有的膻味——教皇御使的驿马不知什么时候挨近尤利尔身边。可能少年身上品质优良的苦艾香是它所熟悉吧,这匹骏马习惯性地靠近了属于教廷的人。神迹之子并不擅长骑策,甚至还有点害怕这些大型动物,但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拉住缰绳,笨拙而努力的攀上马鞍。
“看见那个人了吗?求求你带我去他身边!求求你!”不懂得驾驭坐骑的尤利尔眺望着墨迪的方向,伏在马耳边拼命大喊着,这驯熟的良驹竟迅速明白了驭手的意愿,它并不畏惧杀戮,毫不迟疑地奔向那笼罩在血雨腥风中的目标。
羽箭裂帛般的异响不断划过耳边,面颊上也感受到疾驰而过的锐风,尤利尔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害怕,甚至连持缰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但少年心中却完全没有退缩的念头——在颠簸的马背上全力保持着平衡,朝那播撒并呼唤着死亡的身影,尤利尔张开了双臂……
箭雨掩护中,众人簇拥下的莱奥纳多王依然注意到了神迹之子的举动,“不要过来!”他脱口而出,阻止尤利尔近乎自杀的行为——比起漫天飞舞的箭簇,陷入疯狂中的墨迪更加可怖,他甚至会将少年的头颅与马头一块击碎。
——即使面前是地狱的门扉,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夜幕中尤利尔的金色长发被劲风扬起,散发着暗火般的光芒,如同降临天使的旗帜……
错落的白羽中,圣奥古斯都的帝王惊讶的瞠视着前方——那简直是个骗局,原以为会在疯狂中自燃殆尽的墨迪竟抄过缰绳,飞身跃上了马背,在尤利尔即将落马的一瞬,从身后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然后挟持着神迹之子纵马飞奔。
同样是电光石火之间,莱奥纳多王毫不犹豫地抽过身边卫士彀中的强弓,稳重地搭上劲矢;接着,皇帝以凝重如山的沉寂姿态,静静瞄准那绝尘而去的背影。
“什么尼伯龙根指环,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随着弓弦一点一点的绷紧、张满,莱奥纳多王眉目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你应该明白,我要的不是这个!”在满月般的强弓到达临界点的那一瞬,劲矢扯着刺耳的利啸,蓦地投入浓稠的暮色中……
意识逐渐朦胧的尤利尔感到背后温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但奔腾的马蹄却慢慢夺去了他的思考。
见墨迪并没有任何异动,反而更加诡谲的操控着神骏的坐骑,莱奥纳多王无言地接过属下呈上的第二支羽箭,再一次瞄准对方心脏的位置,缓缓的,缓缓的向弓弦中灌注入强大的意志和力量……
羽箭即将离弦的那一刻,强弓发出爆裂的声响,猛地绷断了……
7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