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安宁,内心沉闷,要找回安宁,永远不能……他不在身边,到处像坟场,整个世界,使我哀伤……”
穿过圣歌裁判所塔楼边荒草密布的空地,尤利尔才听清那柔媚女声吟唱的是一首俚俗的情歌。自从签署过上呈教皇的火刑申请书后,这位年少的首席裁判官就处于一种半软禁状态;可是今天却相当意外,不仅在黑暗处窥探的监视者,甚至在关键处把守的卫兵都不知去了哪里,尤利尔得以顺利地溜出房间,在歌声引导下,从回廊边门来到囚禁劳丽达房间的窗外。
这独立囚室在钟塔侧楼上,尤利尔仰视那高高的尖窗,突然怀疑起此行的意义来——自己这几天一直努力摆脱监视,难道就是为了来告诉这可怜的见习修女,她即将面对遭受火刑的命运吗?
为了打消这突然泛起的焦躁感,他扬声呼唤女囚:“劳丽……”可这甜美名字的后半部分却被吞进喉咙里,因为大审判官的脖子上突然感到一线彻骨的冰凉。
“别出声!知道这是什么吗?”更为冷冽的警告让尤利尔忙不迭的确认究竟是什么架在脖子上,可伴着几茎金发倏地飘散,一丝火辣辣的锐痛立刻烙上他颈项;这不仅让大审判官本人大吃一惊,连对方也低声惊呼起来;与此同时,尤利尔明显感觉到谁的手正隔着粗糙的袖子,突然按紧自己颈上的痛处,而像是要奔逸而去一样的刀光却间不容发掠过他眼前。大惊失色的神迹之子就这样两脚一软跌坐在地。
“你还真的回头看啊!”对方放开了手,难以置信地“惊叹”道。在尤利尔颠倒的视野里,一位身穿皇廷派教士服的神职者正收回寒彻的短刀。看样子这是位女囚的看守者,并且相当年轻——即使裹着斗篷,也能窥见他修长灵活、富有弹性的肢体轮廓。不过这位教士的表情却难以分辨,因为他的面孔正深深的藏在头巾里,略微露出的白皙肌肤上,冰蓝色双瞳留给人的印象却异常鲜明。
这个人似乎并不是裁判所的供职者,好像又不在那天押解劳丽达的人群中,可尤利尔没来由地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这双眼睛。在不太丰富的记忆中遍寻不获后,少年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对方略微斑驳的袖口吸引了:“啊……你的手流血了!”
看着慌忙起身的尤利尔,教士不无嘲讽地说:“那是你的血,阁下!”
“我的?”尤利尔这才注意到受伤的是自己,他按了按还残留着疼痛余韵的脖子,很自然却又有些羞涩地微笑起来,“……还好是我的……”
大审判官的美声让神职者冰一样蓝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他迅速收拢这波光:“请大审判官阁下别停留在这里了,圣城的大人们正在到处找你!”
“找我干什么?”尤利尔突然间警觉起来,虽然这警觉来的实在迟了一点,“奇怪,我没见过你,你却知道我是大审判官?”
“这里至少有几百人,阁下怎么可能都见过,再说劳你费心的可不是这个!”对方不动声色的避开话题,“阁下还没听说吗?囚犯刚刚答应交出尼伯龙根指环了!”
隔了一秒尤利尔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莱茵的黄金”的事。紧接在惊讶的冲击之后,占据他脑海的是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以至于少年大审判官根本想不到,此刻裁判所的状况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转折,更别说怀疑一个女囚看守者是从哪里得到这样机密的消息。
正值尤利尔心乱如麻之际,劳丽达那略显低沉的歌声再度响了起来——
“……我的胸怀,迫切思慕他。唉,但愿让我,紧紧抱住他……让我吻他,吻个酣畅,受他亲吻,死也无妨……”这淫乱的歌词让清廉的神迹之子顿时皱起眉头,脸红到耳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脱口而出:“为什么谪王子他……突然就答应了呢?”
“这《浮士德》里最著名的段子,甘泪卿的咏叹调,还是平民唱起来动听啊……”教士却故意作出相当神往的样子,眯起冰蓝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朝窘迫的神迹之子暗示着,“为什么突然就答应了呢?理由很简单嘛——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发生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啊!忏悔师们这招有多管用,你们圣城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是不会明白的啦……”
努力思考对方话里的含义,尤利尔困惑地眨动水栖动物般的眼睑,这时回廊那边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着呼唤首席裁判官的声音。尤利尔反射性的转向侧门方向出声回应,但他再次回头时,就只看见寒风裹着枯叶在狭小的空地上打着旋,那位蓝眼的带刀教士已经不知去向了……
从塔楼空地走向墨迪囚室的那段时间里,尤利尔就把刚刚的邂逅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教廷派都主教没完没了的陈情塞满他头脑——无外乎就是谪王子突然答应交出尼伯龙根指环,但皇廷派竟恶意地想将教廷排除在外,独占“莱茵的黄金”。现在教廷和皇廷的全部力量都在囚室外对峙,在圣歌裁判所的最高位者——也就是神迹之子尤利尔前来定夺之前,恐怕谁也别想进入那铁和石头垒成的房间了。
难怪监视自己的人都不见了!尤利尔恍然大悟。这时都主教咬牙切齿的补充了一句:“皇廷那边还真出了个狠招,这贱女人果然是那个疯囚犯的痛脚!”
少年大审判官突然明白了那位蓝眼教士的暗示,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只用了两三天,就拿到了这么多人数年努力而未得的东西,这应该是只有劳丽达才有的力量。既然如此,自己的任务也算走到尽头了吧……一想到这一点,尤利尔就有点恍惚。幽暗走廊上的壁灯亮得晃眼,他有些晕眩地看着剑拔弩张对峙在在囚室门口的两个阵营。
火光在人们身上涂抹着夸张的色彩,看起来就像魔术剧舞台场景一样。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呈现在教廷派神职者脸上,他们就像见了救世主似的涌过来将尤利尔团团围定,这难得的关注与尊重让首席裁判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而皇廷派那边则发出了厌恶的啐舌声——无论在心里多么藐视这无能的少年,都改变不了他位高权重的事实;在这个裁判所,尤利尔手中的大审判官铁戒指有着至高权威,不管这主的羔羊想不想得起来使用,会不会善加利用。
“大审判官阁下!就请您秉承神的旨意,立刻主持那异教指环的接收仪式吧!”教廷派主事的都主教挤到人圈中央尤利尔的身边,用变了调的急切声音高喊着。这善意的提醒顿时淹没在一片附和或谩骂的声浪中。
“这样沉重的任务,竟然想推给大审判官阁下一个人承担,你们是何居心!”此刻皇廷派的都主教倒成了尤利尔的关心者和保护者。
接着就是一连串指名道姓的相互攻讦,连没钱还赌债所以私自增加免罪符的发放数量,借告解的机会和某某夫人暗渡陈仓这样的话题也被不失时机地提了出来。神职者们甩着念珠指天划地,卫士们则顺水推舟的敲盾牌起哄;再加上似乎根本看不见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似的,一位小侍从捧着件大氅吃力的挪了过来,厚重的黑色大氅快把那小小的身躯都埋进去了,他一边侧身挤进人堆一边嚷着:“借过借过,各位大人!谪王子要的大氅拿过来了!”这乱纷纷的热闹场面,让尤利尔觉得简直置身于来裁判所时路过的骡马市场。
不一会儿小侍从又从囚室里挤出来,大声喊着什么,可因为实在太嘈杂的缘故,只能看见他的嘴巴金鱼一样徒然开合着。
“……大人们……都进去……”从喧嚣里挣扎而出的音节顿时引起了大人们的注意,教廷和皇廷两边都稍稍安静下来,可那小侍从却哑了嗓子,喘着气再也不能出声了。就在这可怜的孩子被高位者们的目光烤焦之前,囚室里传来了低沉缓慢的声音,嗡嗡地在石壁间回响着:“很吵啊!还不派几个身份相称的人来接受指环,是等着我反悔吗!”
忏悔师和教士们立刻按照身份,以最快的速度决定了七位“身份相称的人”。本来只要教廷皇廷各自推举三位德高望重的代表就足够了,可考虑到这样重要的事件,没有首席裁判官参与的确有些不成体统,尤其是让梅塔特隆陛下和梅加德家主知道,可能还会责罚可怜的神迹之子,仁慈的高位者们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决定,带尤利尔一同奔赴这神圣的危险。
一样是黄昏时分。在这冰冷的裁判所,自己第一次见到墨迪就是在黄昏;而此刻,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神迹之子被其他高位者迫不及待地推进囚室,身不由己的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这怅惘的伤怀。
冬天的寒气里,谪王子裹着新送到的大氅侧坐在窗边,沉默地笼着头发,因呼吸形成的白汽而模糊了他侧脸坚毅的线条。看着那些泛起暗红反光的黑发从他修长粗大的指节间挣脱出来的样子,尤利尔突然感到喉咙口窒息般的疼痛起来——作为骗取尼伯龙根指环的主事者,作为劳丽达火刑特许呈文的申请者,自己究竟对他做了多少不可原谅的事情呢?一想到这里,尤利尔就偷偷朝一位肥胖主教的法袍后面挪了挪,胆怯地藏起自己的眼光。
囚徒长时间的沉默就像无言的威胁,让远远地站在铁栅外的高位者们纷纷焦躁起来;虽然天寒地冻,可大人们却一再举起袖口,擦拭着没有一点汗迹的额头。终于皇廷派都主教按捺不住,战战兢兢的开口询问道:“殿下……殿下……请问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墨迪懒洋洋的曲起一条腿转过身,带出一阵锁链的轻响。
这下几乎所有的高位者们都沉不住气,七嘴八舌的争辩开来:“指环的交接啊……殿下你……你不可以……”
“不可以怎样?不可以不讲信用?”谪王子看也不看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只是随手拨弄着沉重的铁链,“对于没有诚意的人是不必讲信用的!”
“诚实是天上的父赐予的!我们宁可牺牲性命也不愿丧失诚实!”教廷派都主教这番赌咒发誓的话音刚落,墨迪痛快的笑声便一下子爆发出来,久久回荡在囚室里,这毫不掩饰的嘲讽让高位者们面面相觑,随即也只好陪着衬笑起来。
神职者们正勉强自己笑得起劲,墨迪声音却戛然而止,他轻轻搓动手中的铁链,火焰慢慢从那黑曜石般的眼中燃起:“很好笑吗?等你们兑现承诺后再笑也不迟吧!”
教廷和皇廷的高位者们有着东方杂耍师的异能,一瞬间就控制住了面部肌肉,从大笑换到大惊,其中连一点过渡也没有,这令尤利尔讶异地睁圆了眼睛。
皇廷派的都主教这回倒是真的出了冷汗,他艰难的陪着好脸色:“我们承诺的事情哪里敢反悔啊,就算稍有怠慢都是大罪了!不过等殿下将指环赏赐给我们之后,才能让劳丽达小姐和您团聚,以后一起自由自在的生活啊……”
可是劳丽达的火刑申请呈文已经送出了啊!只要教皇陛下的特许下达,这女孩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被抓回来送上柴堆的——就算她躲得过直属教皇的圣堂骑士团那号称“天网”的追捕,也逃不出遍及天下的虔诚教民的耳目。尤利尔非常担心,怕皇廷派失去神职者的信用和操守,因为此刻他们的许愿很有可能变成,或者根本就是一纸空文!
于是,首席裁判官鼓足勇气从人群后面走出来,正想提醒大家别忘了陛下的旨意,却被教廷派的主事者一步拦在前面。那位都主教早就猜到了尤利尔想干什么,他狠狠瞪了不开窍的大审判官一眼,接着换了个看好戏的表情——随皇廷那边怎么折腾去,只要现在不横生枝节,破坏尼伯龙根指环的交接就行。教廷这边对火刑的事瞒得滴水不漏,一旦事后谪王子了解到真相,皇廷派的下场就可想而知。
“看不见劳丽达我怎么知道你们的诚意!”墨迪的语气并不激越,但那种“你们自己看着办”的淡然中,却有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皇廷派的主事者反射性的连退了几步,一迭声的命令快点送劳丽达过来。谪王子并不理会,只是起身晃近铁栅栏。这小小的动作表明就算是粗线条的他,对于即将见到心爱的女子这件事,似乎连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走到铁栅边,墨迪似乎才注意到尤利尔以及三位教廷派的存在,他突然露出了不快的表情:“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
教廷派几位顿时冷汗涔涔而下,颤声分辩着:“殿……殿下……我们是代表教廷,代表教皇陛下来为你净罪的啊!”
墨迪不屑的转过头,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教廷派高位者们慌张地趋近铁栅栏,竭力痛陈自己挽救谪王子灵魂的信念和决心。而皇廷派却吃下了定心丸,虽然想乘机支走这群分一杯羹的家伙,但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说出反教廷的话,只得在一边不咸不淡地煽风点火。
“大审判官!大审判官阁下你也说两句啊!”教廷派都主教突然想起了呆立在一边的尤利尔。也算病急乱投医吧:不管墨迪是不是像初次见面时那样,买神迹之子的账,好歹尤利尔首席裁判官的身份也能给极尽讽刺之能事的皇廷派一点震慑。
“我……”尤利尔茫然的看着铁栅栏内那冷漠的身影,虽然很想抓住这最后一次和他交谈的机会,可以想到即将到来的劳丽达,他就迟疑着放慢了移向墨迪的脚步……
壁龛的火炬爆出荜拨之声,昏暗的火光顿时摇荡着明亮起来,仿佛“莱茵的黄金”近在眼前的光芒,它映照着教廷派饶舌的张惶,皇廷派急切的得意,以及首席裁判官犹豫的内疚,此刻一切都被那虚幻的金光蒙蔽了,以至于没有人会去注意彼此间近在咫尺的微妙眼神……
囚室门外突然嘈杂骚动起来,好像要增加这不可开交的混乱气氛似的。原以为是劳丽达送到了,却只见一道人影横冲直撞的闯入囚室。占了上风的皇廷派装腔作势的呵斥起来:“是谁这么无礼……”
“住口!”来者显然更加嚣张。也难怪他有底气,火光隐约照亮他黑衣上的金色圣标,以及一对保卫着圣标的灿烂翅膀。一看见这身打扮,裁判所的大人们顿时丧失了那不可一世的气焰,慌忙低头行礼:“御使阁下!”
漆黑短衣上除了绣有金色圣标,还加上天使般的羽翼,这是传达教皇特旨的信使专用的服色。这身制服能让信使在整个大陆都畅通无阻,任何人若想阻拦,都必须依照圣则付出可观的代价。只要金色羽翼的御使来到,除了前线战场以外,任何地方的所有事务都必须立即停止,恭敬而虔诚地聆听陛下的旨令。
御使很快从人群中找出了圣歌裁判所的首席裁判官,也就是圣城里备受关注的神迹之子,疾步来到他面前。教廷派三位顿时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这个时候直接下达给首席裁判官的谕旨,除了火刑特许呈文的批复,恐怕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偏偏无巧不巧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一边慢慢退离铁栅边,一边暗暗提醒呆若木鸡的大审判官赶快接受谕旨。
尤利尔慌忙行礼,御使将装饰着蔓草形金箔的暗红色信筒送到他手中之后,才回礼退到一旁。虽然已经有了八九分的预感,但少年仍怀着一丝侥幸;他一边颤着手开启盖有教皇纹章的火漆封印,一边失魂落魄地念诵着祝福陛下的例行献歌。这不寻常的反应让皇廷派和谪王子怀疑的目光都陆续集中到大审判官的身上。
好不容易展开鲜亮的白纸,年轻的大审判官开始诵读以神圣文字写成的谕旨。他那清润而温婉的美声艰难地战抖着,给人的感觉甚至有些妖冶,却意外的适合这接近死语的文言。
“特许执行火刑……劳丽达!” 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水平,墨迪向熟谙这种文字的主教们寻求答案,“教皇……特许对劳丽达施以火刑?”
沉默就等于肯定!这种沉默令流淌的时间都化成半凝固状态,一滴一滴的挣扎滴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墨迪一度困惑的眼睛慢慢沁出刀锋似的光芒。面对着这难以置信的欺骗,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法挽回的绝望;他并没有指责神职者们的背信,就好像早已看透背信就是这群身披法袍的贵人们的天性。一个残酷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墨迪以含着血腥味的压抑喉音低语着:“这里谁有职权向教皇上书!”
曾为柯西莫皇族成员的墨迪不会不知道,虽不排除越级上书的可能性,但一个裁判所里能直接谒请教皇的就只有首席裁判官!此刻,谪王子的视线缓缓掠过在场的每一位神职者的面孔,一接触到那嗜血猛兽般的眼神,大人们那赘肉堆积的后颈都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恶寒。
仿佛随时冲破牢笼,撕碎眼前那群虚弱的猎物一样,然而墨迪狩猎的对象偏偏不包括神迹之子。被刻意无视的尤利尔抑制不住的颤栗着——即使没有害死劳丽达的意愿,但呈文上盖着的大审判官纹章却无疑属于自己!无法再和他交流,也无法再留住这猛兽了;可与其让他不屑一顾,与其眼睁睁的看他离去,还不如就让他撕碎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念头令尤利尔再也无法自控,他不顾一切的冲向铁栅栏大喊着:“是我!是我干的!这里能向陛下直接上书的只有我!”
突然间陌生的震响声划破了湿冷的空气,霎时实体化为恶魔翅翼般的黑影,一位主教被那翅影边缘扫到,他门牙碎裂,满脸是血的惨状瞬间烙进尤利尔眼底。大脑还没有对那随之而来的凄厉哀号做出反应,脖子上的剧痛就突然夺取了少年的全部意识——好像有什么粗糙冰冷的东西正剧烈摩擦着前不久蓝眼教士留下的刀伤。
随着温热的血液再次涌出新鲜的痂口,尤利尔痛得失声大喊起来,可对方连一点踟蹰的时间也不给他,在索链摩擦栏杆发出的刺耳声音里,尤利尔因为出仕而披散开的丰厚长发被一把揪住,整个人在强大的拖力下猛地撞在铁栅上。还没从接踵而至的疼痛中缓过神来,少年就被勒得一阵眩晕,模糊的意识中只有响在耳边的低语格外清晰:“终于被我抓住了……”
“我的天哪!大审判官阁下!”“神迹之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没法活了啊!”囚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各种各样的哀求、警告、咒骂顿时塞满这狭小的空间,稍微还能保持一点镇定的主教们连忙命令着“快去通知洛伦佐大人”,因为直到这时他们才记起梅加德家主的忠告,可只是片刻的疏忽,这令帝国第一贵族担心不已事情还事发生了——
墨迪等尤利尔走到手镣长度所及的范围内时,抛出铁链套住他的脖子,从而得到了脱逃所必备的砝码——贵重的人质!可能从答应交出尼伯龙根指环开始,他就在设置这捕猎的陷阱了吧——要让倍受保护的神迹之子进入这囚室并不困难,但要让早有防备的狐狸们簇拥中的他接近栅栏,却实在是个不可能实现的任务。然而对墨迪来说,从这次的捕获体会到的,却不仅仅是胜利的快感和自由的预兆……
慢慢揪紧手中的战利品,墨迪露出了残酷而懒散的笑容,这狩猎成功的猛兽得意洋洋地咆哮:“给我打开锁链和牢门!”
原本这无理要求是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接纳的,以各位大人们的立场来看,既然尤利尔身为神迹之子,又身负首席大审判官的职责,他本人就应该有随时为至高无上的神权献出生命的觉悟。可是不知情的金翼御使偏偏在场,一旦他看见神迹之子有个什么闪失,首先是不会考虑情势的特殊性和各位大人的良苦用心的;如果他在教皇陛下,也就是大审判官的伯父,面前说出“在场的人救助不力”之类的话就比较麻烦了,更别说传到少年慈爱的养父,梅加德家主洛伦佐的耳朵里!
因此在场的高位神职者们果断的决定假意应允这发狂的猛兽,就算他顺利走出牢笼,门外等待他的也是上百位坚甲利兵的武士,训练有素的卫士们布下阵势,随时都能擒获这胆大妄为的囚徒,救回被俘的神迹之子!
在这一点上教廷派和皇廷派终于取得一致意见——将拘束那猛兽的一大串钥匙扔进铁牢。打开手脚镣之后,墨迪并没有丢弃粗大的铁链,而是继续以它勒紧尤利尔的脖子,拖着少年向门外走去。
室内异样的响动当然不可能逃过门外神职者和卫士们的耳朵,对峙中的两派之间原本就有一条壁垒分明的界限,当分辨出那些声响是号泣和哀求的时候,这条界线不但没有被弥合,反而更加扩大了。好在这守卫者让出的通道,让原本入室接收尼伯龙根指环的高位者们得以顺利地扶着受伤的同伴,呼天抢地的奔逃而出。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留守的神职者们顿时慌了手脚,那句“快去通知洛伦佐大人”的命令倒让他们得了特赦令,几十个高位神职者轰然作鸟兽散,争先恐后的狂奔着去充当信使。
但士兵必须坚持职守,武装修士和帝国卫兵们握紧手中的武器,对抗那突然攫住人心脏的恐惧感。胆怯像浸透毒素的雾,笼罩了不止一次在发狂的墨迪手中吃尽苦头的卫兵,使他们甚至忘记自己的对手只有区区一人。
当墨迪剽悍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骚动瞬间掠过了武装修士和帝国卫兵的阵营。帝国兵的指挥官多少还能保持镇定,命令属下摆出迎战的阵势,提醒他们相信协同作战的威力;教廷的卫队则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因为他们心目中神恩的化身,独一无二的神迹之子,正像只兔子一样被逃犯拎在手里。这足以令武装修士发狂了,仗着教廷撑腰的他们从来只有单方面的施暴甚至屠戮,根本就没经历过真正的战斗与拼杀。此刻他们中的多数只会徒劳地发出毫无疑义的恐吓,有的却已经身不由己的跪倒下来,呼唤着万能者哀切地求救,更有甚者竟然挥舞着兵器,厉声阻止帝国兵的行动,生怕殃及神迹之子的安全。
就在这种近乎闹剧的状况下,墨迪只是击退了零星而无力的抵抗便得以走出监狱的黑长廊,堂堂正正的横穿中庭。他一路播撒着敌人的鲜血和惨叫,直接穿越主祷堂来到正门马道——在马道边的开阔地带,飞骑而来的金翼使者的驿马还未结束休整息养,正在门卒的带领下悠闲徜徉在枯草间。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逃亡的交通工具,墨迪停住步伐,随手将尤利尔丢在脚边。撞击使尤利尔多少恢复了意识,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映入朦胧视野中的是墨迪那高不可攀的侧影,以及如同背景般镶在他身后的灰石大门。残存的夕照映在门楣尖拱的浅浮雕上;这些雕像造型繁复,但手法质朴,被高度类型化的形象无一例外的挂着不自然的虔诚表情,黯光加深了那种虚伪感,仿佛无数天使与圣徒挂着诡异的笑容俯视着众人,无言嘲讽着正发生的一切。
“殿下……高贵的殿下!有话好说啊!请你尽量提出要求!”教廷派主事的都主教躲在成片的盾牌后面带着哭腔高喊道;一想到让墨迪带着神迹之子逃脱的后果,神圣的责任感就迅速涨满他心胸,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立即身先士卒,站到与胆大包天的逃犯交涉的第一线。
“把她给我!”无视不断逼近的人群,谪王子一字一字的说着,凝视那坚不可摧的塔楼,他犀利的眼神中竟一闪而逝温柔的火光。
“殿下是说,只要把劳丽达小姐交给您,您就会把大审判官阁下还给我们吗?”都主教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桩交易,墨迪毫不在意的丢下了勒住尤利尔的铁链,露出了一个完整的微笑:“我只要她!”
尤利尔俯在冰冷的沙地上,铁链轰然落地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耳膜。虽然平素迟钝,但墨迪话里的意思少年却再清楚不过——
他只要她!酷刑与拷问,他能忍;欺骗与背信,他能忍;被亲人抛弃,被所有人唾弃,他都能忍——因为有她在,因为只要有她就足够了,此外再不需要其他任何人,任何事……
正是这种心情,这种类似最虔诚的狂信徒的心情,虽然无法给它一个名字,但尤利尔比任何人都清楚!
也正因为同样深切了解这种心情,也正因为自己将作为筹码成全别人这种心情,此刻少年才比任何人都绝望,比任何人都痛彻心扉……
教廷派忙不迭去接劳丽达的混乱已经从意识中渐渐远离了,在心底求救似的呼唤着天上的主,尤利尔闭上眼睛,像无罪的羔羊等待着屠刀一样,等待交换人质的那一刻来临……
“听说你想见劳丽达小姐,殿下!我把她带来了!”纷乱的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了刺耳的笑声,掩饰不住胜券在握的得意。故作惊讶的赞叹和不怀好意的窃笑随着这语声的接近而渐次响起,仿佛有人向污泥淤积的水塘中投入了一块白石,激起一圈圈漆黑的波纹。
这一刻,尤利尔看见追捕者们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昏暗的光线里,一群披着斗篷的教士簇拥着身着皇廷派主教服的人们,尤利尔不能确定那曾在他脖子上划下伤口的蓝眼教士是否就在其中,但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在这群人中央,身披都主教法服的肥胖男人正拖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他揪那女人长发的手指就像蠕动的芋虫;另一群芋虫则以笨拙的姿势执着一柄匕首,蛮横地架在女人白腻的脖子上。匕首尖端凝着一点夕阳的光芒,映得女人的发色像要沁出鲜血一样分外殷红。
即使没有接触,尤利尔也能感受到看见这一幕的墨迪身上,瞬间散发出凛冽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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