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礼堂大门进入，先用袖子擦过被雨淋湿的脸，然后再往里面走。舞曲放得震天价响，夹杂着短促而尖锐的笑声。我们进入大厅，看见西妮仍穿着那件紧到会令大多数人窒息的马甲，飞快地横越舞台，而一班男演员，不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跟在她的后头。他们利落地躲到由汤米设计、我帮忙绘制的窗帘布后。视演出时的照明程度，那块轻透的垂帘忽而是极地草原，忽而又变成审问间朴实无华的背景。现在它被设定在草原模式，西妮则是草原上最艳丽的蝴蝶。
我紧抓着外套，把自己裹得像个茧，一边看着伊恩注视那些演员。他的眼神有没有在西妮的身上逗留呢？
西妮迎上我的视线，立刻从舞台上跳下来：“薇，我们一直在为你加油！”尽管穿着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她仍从中央走道冲过来抱我，差点儿没把我撞倒。她的拥抱紧到我能感受到她戏服里的竹条。
嗯？她对我昨晚的挑战那么生气，现在应该气到七窍生烟才对啊。或许她对最好朋友的支持只是一种表演。在她公然与马修背叛我之后，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她往后退开，目光落到伊恩身上。他用一只手臂环抱住我，伸出另一只手来自我介绍。
她呵呵笑着举高她的手机：“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们看了芝加哥的头奖回合吗？刚刚有个人在鱼的内脏海里游泳。”
她指向杰克，一个几乎和我一样矮小的男生，他高高举起一台平板电脑，播放有人到处喷溅汁液的视频。我发誓我可以闻到恶心的鱼腥味。视频结束后，一则广告横越屏幕。那也是某个女孩在黏糊糊东西里游泳的画面，只是那个东西是绿色的，而她游得上气不接下气。紧接着又跳出另一则广告，主角换成一个绑着两串发束、穿着吸血鬼T恤的女孩。广告视频中，她正在回避另外两个穿着闪亮热裤的女孩。天啊。
我指向屏幕：“我不敢相信他们居然用我的照片去替‘试胆任务’打广告。”
“相信吧。”听到我的反应，西妮大喊一声。“所以，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任务结束了吗？还是你们决定不要冒险参加头奖回合，以免把到手的奖品通通输掉？科罗拉多刚刚开始了一场。”
伊恩放下手臂，捏捏我的腰。小西没有漏看这个举动：“我们现在算是处于等着看的模式。顺道一提，你的妆很棒。”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是啊，薇很有才华。”
伊恩把脸在我的头发上压了一下：“没错，非常。”
西妮的头歪向一边，像是没听清楚他说的话。
有部分的我想要品尝这一刻，有部分的我又想赶快做完挑战。现在，不论是否准备好了，我都得开口：“嗯，小西，我们有件事需要谈谈。”我但愿自己能告诉她，这是挑战的一部分。
她蹙起眉头：“好比你为什么决定继续玩‘试胆任务’？我想我了解。”她对伊恩眨了个眼。她是怎么回事？以为这样我们就会在她下个月加入任务时替她美言几句吗？
伊恩没有理她，只是抽出手机，像是在检查信息。他看我一眼，给我一个飞吻，一秒也没有把眼神移到小西身上。我想我真的爱上他了。
西妮表情呆滞地站在那里。以前有哪个男生忽略过她吗？
“所以，小西——”我说。
剧场后面的一扇门砰然甩上。
汤米大步穿越主入口，眼神有如雷射光一样投射到我身上。
罪恶感的大浪威胁着要把我吞没，我软弱无力地对他挥挥手。他来这里干吗？
他把一台摄影机放到面前，它的前端下方有一个犀牛角似的麦克风，功能看来相当强大。噢，哎呀，他一定是我们的正式窥视人。
我转向伊恩，发现他带着一个震惊的表情凝视着自己的手机。他吞了口口水，然后说道：“就跟她说你该说的，快！”
我清了清喉咙，对小西说：“我之所以答应要玩实况转播挑战，是因为我在生你的气。”
她一只手放到胸口上：“我？”
我不禁替她感到难过。我和伊恩的行为肯定让她质疑起自己所知的现实。
汤米走到我们旁边停下来，让西妮和我双双入镜，而且就在麦克风的杆子底下。摄影机发出有规律的红光，宛如愤怒的心跳。
西妮眯起眼睛：“汤米，你在做什么？”
他在嘴前竖起一根手指。
我抓住小西的手臂：“我们回更衣室去。”
她拒而不从：“这是在干吗？你为什么生气？”她的音量提高了几分贝。
她真的不知道吗？“等我们有一点儿隐私之后我再跟你说。”
汤米发出牢骚：“你如果要隐私，你男友就无法播放这段视频。”
西妮的前额紧绷，伸手要夺伊恩的手机。
“你也在拍我们？这是一场挑战？你们正在进行另一场挑战？”
伊恩把手机放回口袋，没有回答小西的问题，反而怒视着室内每个人，像在挑战他们敢不敢上前阻止。
我继续进行这个恐怖的使命：“听我说，小西，我只是需要很快地说完一些话，然后就走。”我告诉自己，这不是在侵犯她的隐私。她反正不是那么在乎隐私，她的“这就是我”网页上放满了穿着比基尼的照片。
我低声说道：“我生气是因为你明知道我对谁有意思，却还勾引他。”
“大声点儿。”汤米说，“观众听不到你说的话。”
西妮在胸前交抱双臂，这个动作让她的乳沟变得更深。现在她知道自己在舞台上，我没办法预测情况会变得如何，只知道她必会为了她的观众卖力演出。等一下，那些人是我的观众。
我越快完成这个挑战，越有可能活下来。或者至少不要昏倒。我已经开始眼冒金星了：“你知道我喜欢过一个和你同台的演员。”我瞥向伊恩，希望他听到我用了过去式，却发现他根本没注意我。他的脸上充满了痛苦。
不论如何，我说了下去：“可是你今晚却在最后一幕对他投怀送抱。剧本上说要亲吻，不是扑上去。”
小西的眼睛大睁：“你指的是马修？”她受过良好训练的嗓音传遍了整座剧场。
“我怎么了？”马修说，从舞台上跳下来。当他加入我们时，我注意到他的脸颊上有三种不同颜色的唇膏印，身上散发出至少三种香水味。这家伙根本是个细菌培养皿。
我朝他一抬手：“和你无关，马修。”
有人关掉了音乐。山塔纳女士？她在哪里？丽芙和依露伊呢？我确定她们会站在我这一边。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有几个人甚至拿起手机对着我们，连有时会协助我设计戏服的杰克也高举他的平板电脑，拍下这一幕。我今晚应该已经习惯这样的注目，但摄影机的光线犹如火热的烙铁，在我的肌肤上烙印。
我转向群众：“好了，继续开你们的派对吧，各位。视频很快就会全部传上网。”
没有人走开。
我的双掌互相揉搓：“反正，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西妮。我现在要走了。噢，还有，你在审问那一幕的演出太夸张了。”这样的负面批评应该能满足挑战的要求了吧。既已完成挑战，我就不再对小西满腔愤怒了。谁在乎马修啊？
她抓住我的一只手臂。“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夸张。你刚刚指控我背叛你，但我明明警告过你，也以为你对马修已经没那么认真。”她的脸颊变得绯红，换作别人会显得面貌丑恶，在她脸上却只凸显出她令人惊异的漂亮脸形，“你刚指控我一些糟糕透顶的事，不过我绝不会从背后捅你一刀。难道你没注意到马修在舞台上抓我抓得多么用力吗？我没办法退开。你看到这个瘀血了吗？”她指着她的手臂说。
马修不让她走？他的握力的确很强，而且就算花是他送的，也不代表小西会收下。噢，哎呀，我是不是误会了？我往后退：“呃，对不起。听我说，我们明天再谈这个，好吗？”
她往前冲过来：“不，我们应该现在谈，毕竟摄影机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她把双手放在屁股上，矗立在我面前，看起来比我高上将近二十厘米，这真得感谢那双我替她的戏服挑选的蠢高跟鞋。
整间剧场鸦雀无声。我环顾四周，看到大家的脸和手机以陪审团的炽烈目光注视着我。要死，我彻底搞砸了。西妮站在那里宛若一尊雕像，光芒万丈又愤愤不平。一如往常，她胜利了。
“我在等你解释，薇。”她一脚轻拍着地板。
每个人似乎都和她站在同一个立场，我发誓他们的脚一定也在轻拍着，剧场鼓动着她对我的指控。再一次，我变回一个崇拜者，只是现在我的配角地位不再隐身幕后，而是公开在数千人的眼前。
时间似乎静止了。我要怎么才能回到伊恩目睹这场绝对羞辱之前、我们在他车内独处的那段美好时光？可惜汤米也生我的气了，不然如果有人能发明一台时光机器，那一定是他。
我使出最后一招，在身旁摇摇右手，吸引西妮的注意。当她看过来时，我用手语对她比画着：“对不起，真的，让我走，好吗？”
她盯着我的手，眼神软了下来。她会放我一马吗？她必须了解我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为何会做这些事。有谁比她更了解我？而且总是想要保护我？
我屏住呼吸，比出手势：“拜托。”
她猛地抬起头来：“你欠我一个道歉，现在就说。”
我刚刚才用手语向她道过歉。她要公开羞辱我吗？当然是，这是报复。事情怎么会有这么相反的结局？我的胸口燃起了一团火：“我要走了。”
她定定地望着我。“又来？在你背叛我，并对我的演技提供你专业的评论之后？”她摇摇头，“你应该在演出结束之后就把事情搞清楚，而不是在镜头前。你走得太快，甚至没跟你爸妈打声招呼。”
我停止呼吸：“我爸妈？”
她发出啧啧声：“对。他们超级以你为荣，却发现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要去哪里就走了。做得好啊，薇。”
我想象得到爸妈的表情。对他们来说，今晚让我离开视线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自己也急着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小西又怎能把他们带进这件事中？这是最糟的挑战。我若是没有加入“试胆任务”，一定会在这里陪爸妈，让他们知道事情真的都回归正常。可是，为了一个手机和一双新鞋，我毁了一切。沮丧和愤怒的泪水开始滚落我的脸颊。
伊恩走上前来。“你们这群混蛋现在开心了吗？”他完全没有示警一声便冲向杰克，抢下他的平板电脑。“关掉，否则我会揍你。”
我抓住伊恩的手臂：“杰克没关系的。”
伊恩把我甩开，对着杰克的脸喷气：“滚出去，小矮子。”
杰克匆匆后退，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他倒退着走，撞倒了几张椅子，然后才和舞台上其他演员站在一块。
伊恩抓住我的手：“来吧。”
看他这样的行为表现，我才不要和他同进同出。可是待在这里，被每个人当成罪犯看待，感觉却是更糟的事。
我们大步经过汤米旁边，他放下摄影机，露出眼底深色的污渍：“又一场精湛的演出。”
我怒视着他：“希望他们为你的小小视频制作提供了很好的奖品，汤米。”
他胡乱摸索着一条线，咕哝着说：“我拍到我要拍的。”
有什么促使我停下脚步，并说：“嘿，我正式声明，我在和你说话时，真的以为我不进行这个任务了，但他们给我的挑战太诱人，我抗拒不了。”
他的五官缩成一团：“如果这是你所谓的诱人，那你就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女孩。”
我也不是我所以为的那个女孩。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只知道我是垂着头跟在伊恩后面走出剧场的女孩。
走到大厅时，西妮追上我们。她改变心意了吗？
她喘着气宣布：“虽然我对你超级不爽，但我认为你不该跟他走。现在就退出任务，那个妓女挑战已经够危险的了，现在看看这场挑战有多么疯狂。在他那样对待杰克之后，你还想和这个混账一起离开？”
她对伊恩怒目相向，伊恩移开视线，看起来十分不自在，片刻之前显现的怒火已完全消失。他有双重人格吗？
我说：“我只想回家。”
她对伊恩说：“你可以给我们一分钟吗？不要动手动脚？”
他大声吐气，朝外头走去。
她摇摇头：“我知道他很性感，可是说真的，薇，我非得解释你为何不该跟他走吗？”
一股倦怠感朝我袭来：“你以为我是谁？一个不会照顾自己、无脑又随便的女生？”
她用修整得毫无瑕疵的手指朝空中一戳：“虽然你几分钟前表现得不像是个朋友，但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告诉你，那个男生不是个好东西。”
我叹口气：“你怎么知道？”
她皱了皱鼻子：“你看到他是怎么威胁杰克的。在那之前，他也太，太，呃，太完美了点儿。”
我的脖子整个儿紧绷：“你是说，对我而言，他太完美了？”
“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
“晚安，小西。”我跑到外头去思考。或许我该叫辆计程车。
伊恩在挡不了多少风雨的遮雨棚下缩着身子，表情哀戚，不带怒意，但我还是不想搭他的车。
我保持距离，喊道：“在里面时，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往墙上一拍：“那是我的挑战。那些混账要我表现出连我自己都会鄙视的行为。对不起。”
噢，见鬼了，当然是这样，这个任务绝不会让我们两个好过。我走过去，把他轻推向车。当我们快步走向车时，西妮打开门，在我们身后大喊着什么，但话语都被风声盖过。上车后，伊恩立刻发动引擎，打开暖气。
他的下颚仍然紧绷：“你想那个叫杰克的男生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你又没有真的打他。”
“可是我羞辱了他，也吓到他了。相信我，有的时候被揍还比较好。”
“是啊，这场挑战烂透了，我的朋友现在全都讨厌我了。”
他牵起我的一只手：“或许有一件小小的好事，那就是面对西妮你没有退缩。你紧握双拳的样子也很可爱。”
“呃，我但愿有个方法可以去‘试胆任务’的网站，删掉所有的视频。”我检查我的手机，再十分钟就十二点了，即使现在冲去保龄球馆取我的车，也赶不上门禁时间。唔，再次被禁足对我的社交生活倒是无害。我自己已经把它弄得糟糕透顶。
“我们该走了。”我说。
他点点头，看起来就和我一样挫败。然而，他还没驶离停车位，我们的手机已经响起柔和的竖琴和丁零声。我没力气接我的手机，这个任务已经毁了我的人生，现在又想用天堂般闪亮亮的乐曲来安抚我的感受吗？一旦恢复精神，我就要传一个大大的“老娘不玩了”给他们。现在，我只是把头埋在双手里。丑陋的号啕大哭随时会如海啸般骤现，然后睫毛膏会流淌在我的脸上，留下斑斑污渍。
车子没有动。过了一分钟，伊恩吹了声口哨：“你不会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