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回家就好，拜托。”我怕自己在到家前就先崩溃，只好努力回想一些不那么糟糕的时刻，好比我设计过一件可重复使用的舞会礼服，还在“高级时尚”网站的竞赛中赢得了银带奖。那天，西妮眉开眼笑，引以为荣，并要我答应在她结婚的时候帮她制作婚纱。然而，想起这件事只提醒了我，即使是在我如鱼得水的领域，我仍是个配角，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是个明星。小西是忠实的朋友，我不是。现在，伊恩看到真正的我了，一个在西妮的百万伏特轨道上运转、只想被大家接受的小人物，一点儿也不足为奇。而且，今晚之后，西妮和其他人大概都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伊恩靠得好近，呼吸吹拂到了我的耳朵上。那两瓣完美的嘴唇耳语道：“说真的，你仔细瞧瞧。”
我睁开眼，发现他把手机放在我面前，播放我们今晚忍受过的挑战视频剪辑，外加一条横幅标语：“看看我们想要谁来参加头奖挑战！”
伊恩的眼睛好亮：“就在西雅图这里。只要完成挑战，我就能赢得一辆专属于我的车，还有超大额度的免费汽油，足够让我行遍天下。”
“你那么想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他吞了一口口水：“那和离开的能力有关。自由。”
“他们要你为那辆车做什么？不绑绳子的高空弹跳？”
他哈哈一笑：“这才是我的女孩。”
他的女孩？他又怎么会觉得我风趣？“我说真的。挑战一定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耸耸肩：“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检查你的手机，看看你的头奖是什么。”
“谁在乎啊？”
他缓缓露出微笑：“你啊。”
我闭上眼睛。他说得没错。尽管对这个任务心生厌恶，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整个晚上，“试胆任务”都悬吊着我最想要的胡萝卜。在我与西妮那场灾难性的挑战之后，他们以为还有什么引诱得了我呢？一本假护照加上外语光碟片，还有那个国家的货币吗？
“只要你朝着保龄球馆开回去，我就会看看他们提供什么。我已经要赶不上门禁时间了。”
他开车上路，我检查手机。阅读短信时，我有种血液全往下冲的感觉。
我气若游丝地开口说道：“噢，天啊。他们不可能这么认真。”
“你知道他们做得到，你看过那个和蓝天使飞行表演队一起飞行的赢家。”
我咽了口口水，一分钟前卡在喉咙的那玩意儿已经消失无踪了。我的绝望被震惊一扫而空：“时尚学校的全额奖学金。”
“漂亮。”
又有一则短信传来，我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念出：
你们已经证明你们是一个很棒的团队，准备要接受抱得头奖归或空手而返的挑战了吗？以下是你们的挑战内容：
·十二点半时进入罂粟俱乐部的贵宾室（地图如下）。
·接受五分钟的访问。
·待在贵宾室内三小时，完成到现场后才会告知你们的挑战。
我和伊恩面面相觑。车外，雨势转弱，两侧的窗上映着珠光月色，或许我们已经度过了最大的风暴。
我摇摇头：“我想那是一家私人舞厅，还好他们没有建议我们去偏远弃置的屠宰场。”
他露齿一笑：“听起来你在考虑要不要接受，我说的是头奖挑战，不是屠宰场。”
“我爸妈会宰了我。”
他大笑：“你已经面对过一群愤怒的纯情少男少女，假装是个流莺，逃离警察的逮捕，又激怒最好的朋友，现在反倒担心起门禁来了？”
“我妈比那些人还恐怖。”
“最糟她能做什么？”
我盯着车顶：“最糟？首先会让我十一年级全年禁足吧。我不是在夸大其词，我已经从去年十一月被禁足到现在。”
他揉揉下巴：“时尚学校的学费难道不足以软化她的怒气？你只要提醒她，不用负担你的大学学费，她和你爸能享有多少乐趣，或许去斐济度个假？”他随意执起我的手，仿佛我们是对老夫老妻。然而，肌肤相触的感觉却是电力十足，一点儿也不觉得老。
“事情没这么简单，我和他们的关系已经有好一阵子不太对劲。”哎哟，我干脆把生理期都用哪个牌子的卫生棉条告诉他算了。
他长吸一口气：“或许你正需要这场挑战来改变情况。”
我的皮肤感觉灼热、敏感，像是被他看到了太多。
“我如果不快点儿回家，他们会很担心。”
“打电话给他们，找个借口。你的车很旧，说它抛锚了，我在帮你修。”
“好像这么说他们就会买账一样。即使他们信了，也会追踪到我的位置，我的手机虽然很差，不过我确定手机上的全球定位系统仍够先进。”
“好吧，那么你必须决定哪一个比较好。现在回家，超过门禁，有一笔可以添置新衣的额度，还有一个手机。或者，几小时后才回家，但有刚刚那些东西，再加上奖学金？如果最后的结果是遭到禁足，那就利用这段休息时间做出更多作品，或是为即将申请最贵课程做必要的准备。还有，不要忘了额外的好处。等朋友看到你在头奖挑战中有多强，他们会忘了你和西妮那小小的一幕，说不定还会觉得那很滑稽。”
滑稽，当然。他会这么跟我说，显然是认定仍需要有我这个伙伴，还有，他想要一辆新车。我有一点儿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不过谁能怪他努力争取呢？不论如何，即使没有他的催促，去上时尚学校的想法也像座灯塔，在我的脑中不断投射出明亮的光线。尤其是我的大学基金已有一大部分拿去支付先前发生意外的医疗账单了。当然，我会冒着失去手上这些奖品的风险，但那些奖品没有一个会缓和家里的紧张，或是展开一条新路，让我们有个新的开始。
我用双臂环抱住自己：“你想贵宾室内会发生什么事？在数千名观众的眼前，他们没办法伤害我们，对吧？”越多人看越安全，这是我最新的座右铭。有多少电视节目都是仰赖这个概念来防止玩家彼此厮杀？
伊恩轻拍着方向盘：“他们可以把情况安排得让人很想痛扁我们一顿，就像那些贞爱立约承诺人。不过他们毕竟还想继续吸引玩家，所以我怀疑事情不会真的失控。”
在等红绿灯时，我凝视窗外一个遛狗的男人。他抬起眼来，与我四目相接，身子霎时摇晃了一下。然后，他改变方向，扯了一下狗链，匆匆过街，像是怕我会跳下车去攻击他。我的脸色有那么糟吗？没有人怕过我，从来没有。
我的手机响起温和的钢琴声。
我们又看了一次伊恩和汤米传来的最新视频。看来在上一场挑战中，你付出的代价比我们想象得还多，给你一个弥补的机会怎么样？只要你完成头奖挑战，我们会安排一位好莱坞经纪人面试西妮。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小小心意，用以缓解两位知交间受伤的感情。
西妮会爱死这个的！这可能会是她的重要起步，比我所能给她的任何补偿更好。“试胆任务”似乎非常了解我们两个，但我又何必惊讶呢？
另一则短信闪现着：
你们要玩还是要退出？观众在等。
我们的观众。现在有多少人了？话剧演员和工作人员大概还在看，即使他们已近距离目睹了最糟的情况。或者，他们还没有？我需要找个可以信赖的人给我忠告，一个不怕会失去新车的人。我试着打电话给依露伊，接着又拨了丽芙的电话号码。两通都打不出去。
一则信息传来：
你需要自己做决定。
“我打不出去。”我用手梳过我软塌的头发，“就算我想在外面待久一点儿，也没办法打电话给我爸妈捏造借口。”
伊恩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转回去望着前方的路：“我想你只能在事后恳求他们的原谅了，前提是你下定决心要做。全看你的意思，薇。”
全看我的意思。
我凝视着他的侧面，一边大声把脑中的思绪讲出来：“在夜店舒适的房间里待上三小时，一举一动被数千人盯着瞧。付清时尚学校的学费。你能拿到一辆新车。”
“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代表了自由。”
“对，自由，或许还有一些别的，我让很多人失望透顶。”
“这我倒是存疑，你那么有同情心，看看你对冒犯那些纯洁的青少年有多么忧心忡忡。然后又想救那些妓女，即使她们曾经威胁要攻击你。你有一颗善良的心，薇，也很有存在感。我不知道你和朋友在一起时，为何要把这份存在感藏起来，但我有幸目睹，而且发现那真是性感得要命。”
他的话语像是一剂镇痛软膏，不论动机为何。我还不确定我能多么信赖他，我当然不能把命交到他手上，但把身体的某些部位交给他大概无妨。
他边开车边执起我的手，亲吻我的手指：“所以现在你必须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个挑战，如果你选择退出，我会理解，真的。”
我深吸一口气。不用再多做什么，就能带着一千四百美元和一些超赞的奖品回家。就算伊恩因为我的决定而不得不退出任务，也仍会保有那张宝贵的巴士票。
反之，如果违反门禁几小时，忍受头奖挑战中任何等着我们的坏事，我真的能扭转人生。回校时我不会变成在镜头前和死党吵架的白痴，而会成为冒大险赢得头奖的风云人物。每个人都会知道，那个像在圣灵降临教派唱诗班中唱歌的恬静褐发女孩，和大家所想的不一样。
我是个有存在感的人，是个值得数千名观众观看的人。如果我接受下一场挑战，观众还会更多。今晚教会了我如何扩展自己的思考，至少让我跳出了框架。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我假扮成一名流莺！如果连那种事都办到了，我还可能办到什么？尝试在下一场话剧公演中演出？要求老板加薪？让汤米不要讨厌我？我可以为了把西妮拉进今晚的挑战向她道歉，但此后她别想再对我颐指气使。或许我也终于能让爸妈相信，我没有在车库里自杀。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任何事。
甚至是另一场挑战。
“我接受。”我低语道。
“这就对啦！”伊恩把车停在路边，靠过来先是轻轻地在我的唇上印下一吻，接着越吻越热烈，他的双手抚遍我的头发、手臂和腰。当他往后退开时，我的唇还微微刺痛。
他说：“你不会后悔的，我会照顾你，你知道的，不是吗？”
“嗯。”有伊恩在我旁边，我会势不可挡，我们势不可挡。我屏住呼吸，传短信给“试胆任务”。
伊恩发动引擎，回转车头。我们十指紧紧交扣，我感觉到他强而笃定的脉搏。车子每停下一次，我们的双唇就狂乱地相会。“试胆任务”有件事说对了，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
途中，我编了个借口，试图传短信和打电话给爸妈，但当然“试胆任务”拦阻了我的通信。除非经过一个公用电话，否则我能做的不多。我需要专注在这个奖品上，时尚学校，还有全家的未来。
我们花了二十分钟才抵达罂粟俱乐部。那是一栋五层楼建筑，一楼是灯光闪烁的舞厅。当伊恩在找停车位时，震天价响的音乐也渗入车内。
我们在靠近侧面一处标示着“贵宾”的停车位上停车。下车时，一阵潮湿的风迎面扑来，鞭打着我的双腿，我们头顶上方有一盏明亮的灯。尽管大门口外有一群人，通往建筑物旁标示着“贵宾室”的通道却没有人影。幸好这里有雨棚，我们沿着通道快步向前走时，不至于被小雨淋湿。然后，我们看到一个庞大笨重的看门人，他要求我们报上名字，同时看着我们的脸比对手机上的影像。
终于，他点个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把门打开：“搭电梯上去。”
进入室内，远离了外头的冷风，但即便依偎在伊恩身旁，我仍感到一股寒意。入口区散发着淡淡的紫丁香味，我们的脚步声在大理石地板上听起来格外空洞。俱乐部的低音和重击鼓声隐约可闻，令我感到诧异，我原以为声音会再大一点儿。我想贵宾室有隔音墙，贵宾们可以随选随听自己喜欢的音乐。
面前是座小小的电梯，上面有块牌子写着：“欢迎贵宾光临。”再次提醒我们用的是贵宾停车位，走的是贵宾室入口。我们步入电梯，一眼便看到全身镜中自己的身影。我看起来不像稍早前那个阳光的复古女孩，蓝色的污渍弄脏了我的眼袋。伊恩的脸也拉长了，下颚收紧。这一个晚上会让我们衰老多少？
“不要害怕。”他低语道。他的呼吸很温暖，搔得我的脖子发痒。
连着上了几层楼，电梯门才打开。迎面是一个用数种红色调营造、打着温暖情境照明的豪华入口。左边有一扇较大的电梯门，上面写着：“家务管理。”正面对着我们的门上有木头雕刻装饰，但令人意外地不含任何提醒我们贵宾身份的标语。它看上去很像是城堡里的东西，那种有地牢的城堡。蓦地，我很想一个转身，拔腿就跑，一路跑回家去。
我的肢体语言一定泄露了我的想法，因为伊恩把脸贴在我的脸颊上说：“我们做得到的，薇，只有三小时，我会保护你。”他亲吻我的太阳穴，捏捏我的手臂。
我的胸腔满溢着一股水波荡漾的温暖感觉，仅用三小时便能换得三年的时尚学校教育。更重要的是，这是我将功赎罪的大好机会，省下对我职业生涯最初也最重要一步的操心之后，爸妈将不得不相信我在展望未来。他们本该如此。此外，能与一位经纪人会面，梦想有可能即刻启动，西妮势必欣喜若狂。小西和我会重修旧好，我们毕竟互相信赖了那么多年，又共同经历过许多美好的时光，不可能轻易舍下一切。对，这些奖品可以带来巨大的差异。我是为了我的家人、我最好的朋友、我自己，而去努力争取这些奖品。
三小时，不到两百分钟。我看过比这还久的电影。我点点头，挺起胸膛。
我们一起推开那扇沉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