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人着急。庾欢看了眼手机，八点半，这个点儿老妈回没回来都还不一定呢。
不过她没说，她觉得任平生既然这么说，肯定是他家里不放心。
虽然八点半对她来说不算晚，但也许好学生的门禁都是很早的。
于是她配合着任平生，加快了蹬车的速度。
嗖嗖嗖。
骑到一半的时候，她听见任平生喘成了一个给气球充气的充气泵，速度也明显慢下来了。
庾欢放缓了速度，对一个男生骑车骑到呼哧带喘表现出了无法掩饰的鄙视，“你骑不动啦？体力也太差了。”
平生都快的趴在车上了，他勉强倒顺了气儿，咽了口吐沫润润冒烟的嗓子，“咱俩……咱俩换换，你也得累成我这样——你那车也太猛了。”
庾欢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彭昭给她改过的车。
平时骑着就觉得轻巧省劲儿，另外就是觉得丑到羞见江东父老，她没特别的感觉。
这么一对比，PK出的伤害值明确显示，这车跟长相正经的自行车差别还是挺大的……
庾欢看着她快要累成狗的小弟，琢磨了一下，把车一停，很仗义地提议：“我跟你换换吧，我骑你那个。”
“啊？”平生跟着她停下，反应过来连忙摇头带摆手，“不用不用，我这也歇一会儿了，走吧，你骑你的，我能跟上。”
“你能跟上个毛线球！下来，换车！”庾小驴不耐烦新同学的啰嗦，也懒得跟他废话，说话间迅如闪电的一把把平生从车上薅下来了，“再不远就到你家小区了吧？赶紧的。”
庾小驴事情做到这步一般就是箭在弦上水到渠成了，谁知道这招放任平生上竟然不好使，男生扶着车把，脸上有点焦急，眼底的光竟然很认真，“别闹。”
庾欢捏着另一个车把，本能地就怼了一句，“我跟你还没熟到可以闹的地步吧？”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平生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从小到大，他成绩很好，功课上的问题老师一点就透，所有师长夸他最多的就是智商高学习好，可是换到跟人交流接触上，他的智商好像自动自发地在前面填了个负号，他一直努力的想要那个负的数值降低一点再降低一点，可是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小学初中高中，他跟班上所有人的关系永远仅止于同学，在学校彼此有交集的时候就正常客客气气的说话，放学在街上看见了就互相礼貌地笑一下，碰不见的时候、毕业了之后，就各奔东西，再没联系。
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放学了约着一起去踢球，毕业了时不时地聚一块去吃饭。
这么多年，这种情况加重了他内向的性格，而内向的性格又反作用回这种处境上，让跟人交流这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更加困难。
而爸妈管的严，不许他打游戏上网看电视，家庭把他能活动的空间限定在了很小的一个方块儿里，长久接触不到新事物，年轻男生的身体里像是禁锢了一个老头的灵魂，渐渐的，越发跟不上同龄人之间聊天的话题，没有该有的交流，也就忘了该怎么恰到好处地跟别人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
无法表达，为了规避伤害和保护自己，慢慢的，他就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
一个人不用跟谁说话，真是孤单熬不住的时候，他就出去一个人乱逛。
随便逛去哪里，坐车也好走路也好，反正会等他把情绪释放出去，自我调节好了再回家。
乱逛有时候会遇到爱说话的大爷大妈搭茬儿，这个时候他灵魂里住着的老头就会发挥作用，跟不上同龄人的话题，但他通常跟陌生的大爷大妈们都能聊到一块儿去，陌生的大爷大妈们也都很喜欢他。
庾欢的师父吴老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但是像今天跟庾欢这样，一天里跟一个同学频繁的有这么多交集、说这么多话，却还是几年来的头一次。
其实他很想交个朋友。
其实他没告诉庾欢，她背对着他踹黄毛的时候，他就认出了她的背影——是昨天背对着他坐在台阶上的女生。
他记人的本事一向很好，今天上午去老师办公室的时候也听见了班主任跟任课老师说，今天他们班要转过来一个学生，七中的。
上下一联系，再听见庾欢自己跟罗箨说她转学了，平生几乎立刻就确定了，她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同班同学。
他想着，庾欢还没进班级，还没被同学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可以抓住时机，尝试着跟这个像小哪吒神兵天降一样的同学发展一下同学之上的、朋友的友谊。
所以他明知道她只是诓他，却还是按她说的，来回跑了快半个小时，去给她买裤子。
心里很明白结局，却还是想要个奇迹。
但是根本不会有奇迹。
平生很丧的想：就算有，也不会落在他身上。
庾欢说了，他俩还没熟到可以说“别闹”的份儿上。这话在平生的认知里，延伸一下就可以约等于“同学，麻烦你别自来熟。”
平生叹了口气，对自己有点懊恼——其实他没想跟庾欢自来熟，他想表达的是……
他组织了下语言，想重新表达一下，但是也没表达出来，手机又响了。
老妈打来的。
接电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时间，马上九点了，他还从来没回去这么晚过。
电话接起来，老妈很紧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是遇上什么事了吗？你在哪，让你爸去接你！”
“不用接，我在半路了。”他说着看了庾欢一眼，“再等会儿就到家了。”
“几点？”
平生估算了一下送庾欢回家自己再折返的时间，“再半个小时吧。”
“半个小时？”老妈的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那种特别着急的语调一下子连庾欢都能听见了，“你到底在哪呢？刚才给你打电话你就说四十分钟，这都过去半个小时了，你还半个小时？不行！大冬天的都这么晚了，你爸接你去！”
“妈，”平生吸了口气，每当老妈对他这么紧迫盯人的时候，他都会觉得特别疲惫，挺无力的，但是对着电话的声音却还是很和缓的，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似的，“我就是吃太饱了，骑车绕了点远路，真没事，你别紧张，我正往回走呢，放心，等下就到家了。”
任平生在老妈千叮咛万嘱咐的“骑车小心”中挂了电话，长长地出了口气。
从没体验过老妈对孩子这样紧张记挂的庾欢旁听了一半的电话，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是滋味儿，她从男生的车上跳下来，“那你快回家吧，家里都着急了。”
任平生看着她的眸子很沉，一点儿都没动摇地说：“先送你回去。”
“我还用你送？”庾欢跟听见了国际玩笑似的，重新登上她的车，一条腿撑着地，一边说话一边摆摆手手，“你没看见我的武力值有多高吗？行行行别啰嗦，赶紧走你的。”
她等了等看任平生还不动弹，自己不乐意管他了，就指了指十字路口的上坡道，“从这上去有条小路能绕到我小区后门，我就不跟你在大道走了，咱俩就在这儿分道扬镳吧。”
说完就率先骑车过路口爬坡去了。
刚开始爬，就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儿，任平生在后面拼命蹬着车，竟然追了上来……
不想理他，庾欢叫着劲的把车蹬成了风火轮，一个大缓坡都爬上去了，没想到后面的呼哧带喘还在。
庾欢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认死理比她还犟的，束手无策，到底还是又放缓了速度，“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
平生喘了口气，“受人之托。”
她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不吱声了。
到了小区的后门口，庾欢划卡开了门，“我这就到了，你赶紧回去吧。”
平生还是很固执，“看你进家门我就走。”
“……”庾小驴棋逢对手，缴械投降，“行吧。”
就这么个从后门骑回家的功夫，任平生的老妈又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没接，电话铃声在庾欢到家门口的时候被自动挂断，他抬头打量着眼前那个连积雪都没人打扫，黑着灯，活像是几天家里都没回来人的二层小洋房，末了又求证似的看了庾欢一眼。
庾欢站在房子前面掏出了钥匙，对平生晃了晃，“我家就这儿，我妈还没回来呢。”
平生又点点头，他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我刚才……我刚才说别闹其实是……”
“我知道。你就是觉得我是个女生，你不应该让女生让着你嘛。懂。”庾欢大咧咧的说，根本就没把刚才让他百转千回的一句话当回事儿，“我说那些话你也别多想，我跟他们说话嘴炮惯了，现在把我扔你们这些三好学生堆里，一时半会我反应不过来，也改不过来，你将就听吧。但是别往深了想，没那么多别的意思。我一般不爽就直接开骂了，不会像刚才那么怀柔的。”
刚才是自己想多了？
就那态度，还怀柔？
平生有点兜不过来那个圈，但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一松，又没道理的很开心。
于是就朝着庾欢傻乐了一下。
又害羞又憨厚的，还挺可爱。
庾欢看着他笑挑挑眉，把车钥匙递给他，“拿着吧，你妈催的那么紧，你骑我车回去能快点。别磨磨唧唧的了，就这么着了，我车你骑走，把你钥匙留下，礼拜一我骑学校去咱俩再换回来就完了。”
平生于是没再推辞，把车钥匙从他那一大窜钥匙上卸下来，跟庾欢两个人交换了一下。
看庾欢进了屋，平生没再耽误，转身把庾欢的定制版绷带车也骑成了一个风火轮——他的车其实也挺好的，正常速度上下学一点都不费力，可是刚才骑着它追人带爬坡硬生生快要骑出了心脏病，现在蹬着小绷带走下坡路，跟踩个滑板一路往下溜似的。
玩儿一样，特自在。
还很自由。
自由的等会回去面对老妈的压力都减小了。
下坡的路上，一辆正从坡下开上来的宝马摁了下喇叭。
大路上只有那一辆车，他跟对方怎么也不可能撞一块儿去，平生也没在意，骑着车跟宝马擦肩而过。
正在开车的庾君卓从后视镜里又确认了一下，骑车的的确不是她女儿，是个男孩，还穿着二中的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