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心的声调并不高,但足以激起千重浪,混乱的局面忽地安静下来,顿时鸦雀无声。
“你又有何词来为他开脱?”
自从认识以来,尉问天还是第一次对着锦心瞪目而视,怒意冲冲。
锦心并不计较,顺眉一笑:“我且问你,这锦囊从何而来?”
“当然是杀人现场,死者马跃手中。”
“锦心记得,军师取了马跃手中宝刀之后,带出的锦囊,对吧?”
尉问天不胜其烦,气呼呼地点头。
“那就是了。”锦心依然被马夫护在胳膊底下,觉得说话十分费劲,于是干脆将马夫的胳膊撇到了一边,彻底地钻了出来,面对着尉问天侃侃而论。
“宝刀十分沉重,且刀柄宽且厚,马跃一只手掌正好盈握,请问,他又如何先拽了三王爷的锦囊而后同手握刀?必是有人偷了三王爷的锦囊,在杀了马跃之后,先放锦囊于死者手中,再置宝刀于后。再者……”
锦心漫步离开了马夫,缓缓到了耶律楚成的面前。
这一次,马夫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去,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
但是,他已经悄然移动了位置,脚边就是那把被众人遗弃的宝刀,看来,他已做好了应对任何突发情况的准备。
锦心拿起耶律楚成腰间饰带,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自语:“与我想的一样。”
然后抬起头高声招呼尉问天:“断口整齐平直,显然是利器切割所致,请军师慧眼明查。”
尉问天十分不乐意,但还是走近了将带子拿在手里瞄了一眼,无语,却仍是孩子气一般气鼓鼓的,走到一旁不理锦心。
这一整天可真是够倒霉的,太子殿下朝他吹胡子瞪眼睛,连个马夫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这个时候连锦心都处处与他唱反调,怎不令堂堂的大辽军师心生郁闷?
“王爷总不至于在杀了人之后,又亲手割下自己的锦囊,放置于死者手中做为指证自己的罪证吧?如此,便可以断定,三王爷是受人栽赃陷害,他并非那个与北汉冯太傅暗中交易、预谋行刺太子殿下之人。”
听到锦心下的定论,龙珠太子面色明显缓和下来,悬着的心也渐渐地趋于平静。
从他的内心里,是十分不愿意去面对一奶同胞的亲弟弟会对自己下毒手这样的现实。
然而,锦心的话只说到了一半而已。
她望着龙珠太子缓和下来的面庞,犹豫再三,不知道是否应该当着众人之面道出最终事实的真相。
耶律楚成狂喜而挣脱了看押他的士兵,朝着锦心抱了抱拳,笑道:“老天有眼,哈哈,多谢锦心小姐为本王主持公义,本王在此谢过了。”
然而,凶手既不是耶律楚成,那真凶又在哪里?又为什么要陷害于他?
想必这是在场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疑问。
锦心默默然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抬头望向仙仙公主。
“公主还是不愿意说吗?”
仙仙公主掩面悲泣,而锦心耐着性子倔强地望着她,一直等到她停止哭泣,将掩袖放下。
“说吧。”
仙仙公主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是,我亲手杀死的马跃,也是我将三殿下的锦囊放置于他的手心里,布置好了一切之后才离开。只因他已经决定豁出去刺杀太子殿下,决然不肯听我劝言。而如此一来,我北汉江山也就将面临灭顶之灾,仙仙别无选择。”
“可是,你离开马跃营帐时他还活着,你还与马跃说话来着。而后我从沙鼠洞里明明看到马跃站在床边。再然后,你就被我请到这里来了,离马跃那里隔着数百顶营帐,难道你会隔空杀人吗?”小蚯蚓忍不住发问。
锦心眉间紧蹙:“不,仙仙公主离开马跃营帐时,他已经死了,你于沙鼠洞中看到的,只是一双一动不动立着的脚而已。”
“他既已经死了,又如何站立?”
锦心拿眼扫视了一番,朝着弃落于地的宝刀走去,弯腰拾起却不想宝刀十分沉重,需要双手费劲地抬起才行。
马夫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手替她拿住了,锦心于是便顺手将马夫拉至一旁面对着一处木墩子站立着。
马夫别别扭扭老大不乐意,锦心却毫无觉察,只管教马夫将宝刀握紧了,而后横放抵于木墩上。
锦心又让小蚯蚓拿只陶罐来,放置于宝刀之上,又拿来马跃营帐内那只羊皮酒囊,装上黄沙,斜斜置于木墩边缘。
那羊皮酒囊有个破口,黄沙一点一点不住地往下落于陶罐之中。
锦心说道:“待陶罐所盛黄沙达到一定的重度,便将宝刀打落,死者也就同时倒地。这也就是马跃营帐内陶罐碎片与满地黄沙的来由,我说的没有错吧,仙仙公主?”
仙仙公主含泪点头:“我已无话可说。只是,我不知道毒针会射中他的双眼,于急切之中又射一针在他的喉间才当场了结。”
说来短短数语,却是人世间最为残忍最无法承受之痛。
锦心有一些惭愧,竟然忽略了马跃喉间还有一只毒针,这也就是马跃之所以双眼被毒噬而没有发出喊叫声的缘故。
“毒妇,为何嫁祸于我?”
耶律楚成怒目圆睁,欲冲至仙仙公主面前掌掴,马夫悄然伸出一腿将他绊了一下,整个人摔了个大马趴,跳将起来冲着马夫挥出一拳,马夫只是稍稍移转了身子,拳脚落了空又差一点摔个大跟头。
“楚成,够了。”龙珠太子虽然威严责备,但他的脸上明显并不带太多苛责之意,谋刺之人不是自己的小弟,他已大感欣慰。
锦心却抱着那只羊皮酒囊思虑万千,黄沙一点一点落在她的鞋上。
“爱一个人,难道不是担惊受怕着,怕他饿着冻着磕着碰着的吗?又怎么忍心伤他一分一毫?”纵使贺锦心聪慧如此,也绝难想得明白,亲手杀了心爱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当她还是一个傲骄的府尹千金时,决然没有想过,人世间还有如此惨烈的相爱与相杀。
在贺府罹祸充军之前,她觉得世间总是美好与灿烂,就象姐姐锦衣的琴声妹妹锦颜的诗书那般有着最令人心安的轻柔。
“父亲说,每一条生命都值得尊重。”喃喃自语,父亲的脸庞从黄沙中浮起又落下,渐渐地消失。
于思虑重重间,脚下没有留意,踩着个软绵绵的东西,锦心吓了一跳,那东西也同时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来,只是声音十分微弱,象快断气的样子。
“对不住对不住。”
锦心心中不忍,急忙忙朝着沙鼠深拜致歉,又十分诧异,生性狡黠滑头的沙鼠为何居然没有躲开而被她一脚踩踏致命?
不由得低下身来仔细察看,那只沙鼠四脚朝天不停地抽搐,眼睁睁地看着它挣扎了一阵子,断了气。
锦心注意到,沙鼠那尖尖的嘴角上,残留着一小片花瓣以及一抹红色的汁液,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心心?”
尉问天生气归生气,但见锦心忽然间撇开了众人,却蹲地察看起沙鼠来,大惑不解,忍不住地唤她。
锦心没有顾上回答尉问天,站起身来,却因久蹲而致血不足,一阵眩晕几欲昏厥。
尉问天见情形不妙立即出手搀扶,但他还是迟了一瞬,另一双手已毫不犹豫地将锦心稳稳地攥牢。
锦心未睁眼就已心下了然,那是马夫的一双宽大又带着厚厚粗茧的手掌。
然而她顾不上去体会那双手的温度,一睁眼就疾步朝着仙仙公主的营帐而去,惹得众人莫名其妙又止不住跟了进去。
自打假“仙仙公主”眉儿被移出营帐,真正的公主也临时安置到了别的营帐,这里就没有人进来过,沙鼠倒是常来常往成了这里的常客。
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眉儿的宝贝天宝花散落一地,已经枯萎了,此刻亦有一只沙鼠四脚朝天在那里拚命抽搐挣扎,它的尖嘴上也沾着红色的汁液。
锦心蹲身凝望着死鼠半晌,锦心用手指抹了一下沙鼠的嘴,有一些淡淡的粘稠感。勉强拽着尉问天的衣角站起身来,定了定神,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云朵公主的死因。”
云朵公主似乎已经被定论为死于“真心痛”的暗疾,但锦心却始终心存疑虑,现在,沙鼠以生命为代价为她揭开了谜底——天宝花的汁液有毒。
“我记得仙仙公主说过,一直以来为心病所困扰,是不是?”
仙仙公主点头。
“公主爱喝花露泡蜜,是不是?”
“是。”
“问题正出在花露蜜上。”
锦心将银针试了试沙鼠,与云朵公主的情形相同,并没有验出毒来,但看沙鼠的情状,似十分痛苦。
原来天宝花之毒并不直接致命,但能够刺激心脏,造成心脏麻痹刺痛,其情形与“真心痛”相似,大量饮用则使心脏不堪负荷以至于刺痛难忍终至毙命。
眉儿正是了解了天宝花的秘密,暗中在花露蜜中添了天宝花汁液,以达到控制公主的目的。
昨夜云朵公主为与仙仙公主斗气,一口气将整瓶花露蜜喝光,天宝花毒汁积聚心口,因而疼痛致死。
仙仙公主面色灰白可怖,拼命咬住了嘴唇仍旧止不住地颤抖。
“好好、很好,如此……真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至此时,都可谓是鸡飞蛋打谁又逃得出被吃掉的命运?
“仙仙公主,不……”锦心见仙仙公主神色觉得不妙,急呼着冲上前,却已来不及,仙仙公主已然将一根毒针刺进了自己的喉咙,继而瘫软在锦心怀里。
“等一等死啊,你还没说是谁指使你们刺杀太子殿下的……”尉问天也不顾男女有别,着急地摇晃着仙仙公主。
“他、黑衣人……”仙仙公主忽地面露一抹诡异的微笑,挺了挺身子,瞪直了双目,盍然而逝。
“喂,等等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