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云轻踏着马蹄,赵错跃身而上,而后伸手一提便将娇小的锦心掇上了马背,轻拉起马缰。
“这赵错的虎威军杀了我大辽多少勇士,决不可以将他放走了,将士们,快快拿起你们的武器,捉拿赵错,机不可失啊。”
耶律楚齐扯着嗓子冲着包围的辽军大声吼叫,中军副帅也不停地叫嚣着,挑动起大军复仇的情绪,只是碍于龙珠太子在其中,暂未有动静。
然而,也没有一个士兵退去。
“军符在此,大军听令。”
多时不见的军师尉问天忽地从天而降般缓缓走到了大军之前,白皙而修长的手中轻轻托起一个乌漆漆的军符,捧至龙珠太子跟前。
龙珠太子淡淡瞧了一眼,说道:“军师颁令即可。”
“得令。”尉问天清了清嗓子,用沉稳而冷峻的声调颁布着军令。
“耶律楚齐勾结突厥人刺杀太子殿下,中军以勤王为名无符擅自调军,此二人叛心已然昭昭,即刻拿下,以叛逆论处。”
大军听符而动,又且是太子亲师,两位外族公主受人唆使刺杀太子一事也已在军中传扬开来,此刻听尉问天一发号,便立即掉转了方向。
耶律楚齐与中军没有料到情势会突然来了个大拐弯,未及动手便已被大军拿下。
然而赵错的情势依然十分严峻。
“本王质居大周其间,受此人点滴之恩,今日就算是报了涌泉,放他五十里。他日若再相见,刀剑不相容。”
龙珠太子给了赵错“五十里”之外的承诺,尉问天跺脚顿足但在大军面前又不好违逆了太子之意,气闷地挥了挥手:“放行。”
龙珠太子亲率的这支大军有着出奇的战斗力,和赵错率领的虎威骁骑军旗鼓相当,多次交锋都打个平手,实力不可小觑。
这几年辽军有了尉问天这个奇谋足智的军师,稍稍占了一些上风。
太子不是不明白,将赵错放回,无异于放虎归山,还搭上一个贺锦心,也就意味着将一对上天赐与的羽冀拱手让给虎威军,从今往后两军对峙就更加困难了。
然而君子重诺,堪比泰山,无论结局如何,自当无怨无悔。
大军虎视眈眈之下,赵错亦无半丝慌乱,稳稳骑在马背上,朝着龙珠太子一抱拳,说声:“保重。”拉紧了马缰,于大军仇视的目光之中缓缓而行。
五十里之内尚可不慌不忙,一旦过了五十里地,龙珠太子的承诺也就失效了。
可是,尚未走出辽营,身后喊杀声震天响起,是耶律楚成带着他的那部分亲兵追赶而来,这可不是龙珠太子或军师可以控制的了。
就在这时,锦心的鞋子掉下了马,轻呼一声:“我的鞋子。”
来不及为她捡鞋子了,赵错只顾策马奔驰,身后传来追兵嘈杂的呼哨声,以及一阵阵箭翎从头顶上呼啸而过的声音。
赵错的双手紧拉缰绳,策马狂奔。
锦心几乎是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耳边是他粗重的呼吸声。
逃了大约有上百里地之后,耶律楚成的辽兵放弃了追赶,掉头回转,马蹄也渐渐地慢了下来,在沙漠里徘徊。
锦心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稍稍落了下来。
“我们算是逃出来了吗?”
锦心回过头看着紧贴着自己的那人的脸,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然而他并没有说话,拉着缰绳的手慢慢地松懈,身体向前一倾,头靠在了锦心的肩上。
“兄台,你怎么啦?”
这时她才发现,他的后背中了一箭,鲜血流淌。
“不要啊,你怎么能死?”
自从贺氏一族被流放充军以来,她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去,尤其是她的父亲,就在她的眼前被黄沙掩埋,她再也不想看到另一个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虽然认识这个人还不到两天的时间,但毕竟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而且,莫名地觉得自己与这个人密不可分。
更糟糕的是,他背上的那一箭刺穿了水袋,水也洒了个精光。
辽兵之所以不再追赶,一定是算准了他们走不出沙漠。
更加雪上添霜的是,这时候战马冲云一声长啸,腿一软,趴了下来,两人往地上一滚倒在沙海之中。
原来冲云屁股上竟然中了三箭,血流一地,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很对得起锦心为它刷了一天鬃毛了。
锦心光着一只脚,索性将另一只也脱下丢在黄沙里。
马走不动了,人也受了伤,陷在沙漠里,何去何从?
鸿雁斜飞,他指了指雁阵:“那个方向。”
正是孤寒时节,北雁南飞,因此他所指的方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走?
锦心愁容满面,而他的气息已渐渐微弱,面色苍白,嘴唇更是失去血色。
扶着他在沙漠里跋涉了一天,到第二天的傍晚,他已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气息奄奄地对她说:“再走上十几里地,前面就是大周的骁骑营,你自己逃命去吧。”
“不。”她是脆弱的,也是倔强的,第一次她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抛弃在沙海之中,而这一次,她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好在一路走来他所指的方向都非常准确,离大周的营地不远了,拖也要把他一起拖出沙漠回到大周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来,却是一张辽兵前、中、后三营的图识,圈圈点点标注十分详尽。
“你快走,帮我将图纸送至大周虎威军营地,切记切记。”
“我不会丢下你,决不。”
他摇了摇头,不抱任何希望,夕阳打在他的脸上,苍白之中却有一种坚毅和俊朗,嘴唇虽然毫无血色,但依然上翘着呈现出她喜欢的那种弧度。
夕阳的光圈令他有些眩晕,头枕在她的怀里,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明白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再拖个一天半日的,她总会离开,更重要的是,图纸必须送回骁骑军营里去。
不觉间陷入了昏迷。
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锦心抱着他,在苍茫的沙漠里甚至连悲鸣都得不到回声。
“不能睡,起来,我们走啊,大周的骁骑营就在不远了。”
锦心又是摇又是晃,千呼万唤都无法唤醒昏睡的人,探了探鼻息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危在旦夕了。
锦心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令她恨得咬牙切齿的男子,这个处处与她作对的马夫,此时却是她最不愿放手的人,仿佛一松了手,便将自己最后一点生的希望也扑灭了。
在茫茫黄沙之中,她视他为生命里一滴甘泉,同生同死也绝不肯放弃。
似乎冥冥之中天注定,万里迢迢来到这举目无亲的边地,就只为了与他不期而遇。
“若我注定是为你而来,你又如何能够不经我允许就离开?”
锦心望着他紧闭着双目的脸庞,轻声言语:“我已弄丢了父亲,怎能再弄丢了你?”
他的腰间露出马刀的一角,想起那一晚争夺马刀时情景,不觉得哑然失笑。
虽然总是觉得这马夫非同一般,却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赵错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锦心忽地有了主意,抓起马刀,挽起了衣袖,咬了咬牙,向着手腕割去。
他感觉到了一股咸咸的血腥味,不觉间舔了舔嘴唇,继而贪婪地吞咽,虽然苦涩,但又如甘泉一般地甜美,渐渐地从昏迷之中醒转来睁开了眼睛,一张有些憔悴但仍不失清隽的脸庞浮现在他的面前。
而自己现在吸吮着的,是她的手腕上滴下来的鲜血。
“你醒啦?”
从进入沙漠之后,第一次由衷地感到高兴,她那满是沙尘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似一股春风流动,也在他的心上打下了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烙印。
他枕着她,心底划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悸动,似乎三生石上早已许过诺言,明白自己今生今世再也逃不开。
他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玉佩,说:“这是先皇亲赐虎佩,你收下便是我赵错的人,赵错无他,当一生为报,至死不渝。”
锦心吃了一惊,而他已亲手为她戴上了虎佩。
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马夫竟然是骁骑军的赵错大将军,更没有想到,一夜之间自己成为了将军夫人。
然而锦心却高兴不起来,感觉脖子上的虎佩异常的沉重。
她是庶女,且是罪臣之女,如何配得上大周朝赫赫有名的虎威大将军?
撇开这一切不说,她非常明白,自己早已许配人家,如果贺家不出意外,她该是当朝杜太傅家的少夫人。
虽然贺家与杜家的恩怨扑朔迷离,但毕竟仍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两家是交换了八字帖了的。
只要杜家还没有退回她的八字帖,她便无论生死都是杜家的人。
然而现在,阴差阳错地,于生死患难之时,懵懵懂懂之中接受了赵错的虎佩,不得不说造物弄人。
心中正是忐忑不定之时,远处沙尘纷飞,马蹄声促,声声呼唤:“将军,你在哪里?”
“已经这么多天了,八千人马全军覆没,将军恐怕也……”
“不,将军不会死,他一定会回来的。”
锦心抬眼望去,骁骑军旗上“赵”字迎风飞扬,仿若一只猛虎威立于沙海之中,竟与胸口的虎佩遥相呼应。
“将军。”
两个小将呼唤着跳下马飞扑过来,惊喜交加中把锦心挤到了一旁。
“军医快来,将军受了重伤。”
“将军,怎么了嘛……受了这么重的伤,叫无梦回去如何向老夫人交代呀?”
锦心惊异于这个叫无梦的竟是个女将,举手投足间一股女中豪杰的爽朗之气,这时见到将军受伤虽然有些慌乱,但依然指挥若定,忙而不乱地将赵错接回了大周骁骑营中。
而锦心越退越远,孤立于沙海,明白自己与赵错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个沙海的距离。
罢了,就算是前世受他一碗凝脂露,今生滴血报君恩,如此做个了结,可得两讫?
骁骑军中万帐灯,星辰起落梦不成。
所有人的注意力只在将军的身上,没有人想起军营中还有个披着小卒外衣的女子在主帐外徘徊。
“我宁愿他只是一介马夫,或是这军中一名小卒。”
锦心蜷缩在营角,望着主帐灯火通明,人影憧憧,莫名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