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心人虽在帐外,心却随着帐内的声声呼唤而忽起忽落。
“将军这是怎么啦?藏身马腹飞驰数百里都不在话下,征战多年从未曾受过一丝一毫刀箭之伤,这回怎么会让人射中自己后心?”
箭头深深扎进赵错的后背,老军医刘一刀一边嘴里嘀嘀咕咕的,一边往赵错后背喷酒,又将手上一把小刀往烛火上烤了烤,眼瞅着伤处比划一番。
“小无梦,你还是出去吧,别看了。”
“不。我就在这守着将军。”无梦倔强地坚守在赵错身旁,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刘一刀手中的小刀,几欲眩泪。
“唉,也罢,那就替老夫扶好将军吧……”话音未落刀已落下划开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拔出箭簇放在了无药捧着的盘子上,同时飞针缝合伤口。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刘一刀,无论伤有多深,在他手上只需一刀就完事,且刀口缝合得十分整齐漂亮。
“哈哈,终于让老夫切了他一刀,可报了大仇啦。”
自赵老将军时起刘一刀便跟随左右,已是数十年之久。
他所说的“大仇”是因当年为赵老将军疗伤,幼年的赵错见他拿刀切开父亲伤口,愤然而起也切了他一刀。
刘一刀吃了小赵错一刀,念念不忘的,二十年过去,终于让他报了“大仇”。
然而刘一刀的笑容忽地变了色,惊道:“不好,箭上有毒。”
营帐外的贺锦心浑身一震,盯牢了营帐中绰绰的身影,尽管她根本看不到赵错。
“那怎么是好?刘军医,你可得想法子救将军啊。”
“这可难说了,不知道究竟是甚么毒,我这里只有一些上回从鬼见愁那里偷来的“百消丹”,暂且用上吧,死马当活马医罢了。今夜若能醒应无大碍,否则明早就得送到城里去找鬼见愁。至于鬼见愁肯不肯收,那就要看这小子的造化了。”
刘一刀收拾了医箱什物,嘀嘀咕咕地走出了营帐。
“哎,也不知这小子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一眼瞧见正在帐外探头探脑的贺锦心,愣了一下,摇着头走了开去,叹道:“哎,又一个神魂颠倒的。”
锦心索性在主帐外坐了下来,一心只等着赵错醒来的消息,一夜恍恍惚惚,听得帐内无梦的呼唤:“将军,将军醒了。”
一颗心总算是落回肚里去。
然而赵错虽然伤势得到了控制,但神智还未清醒,忽醒忽睡。
醒来便是将自己性命换来的辽营图交代一遍,倒头又是昏睡。
“这算是醒还是未醒呢?要不要去找鬼见愁啊?”
无药犯起愁来,军医说今夜未醒就要去找鬼见愁,可赵错这忽睡忽醒的,算不算度过了生死难关?
锦心的心也是忽起忽落的,抚着胸前的虎佩,默默地为赵错祈福,一点一点捱过了天黑。
翌日两军交战之时,无药无梦各领着一支骁骑兵绕过了辽军前营,突袭了后营,顺带打了个中营措手不及,辽军一时首尾不能相顾,惨败而归。
骁骑军大获全胜,欢欣鼓舞。
“将军,好消息,据说辽国出了内乱,龙珠太子的亲军赶回去护主,现在辽军已经退出六百里地啦。”
无梦匆匆而入主帐,满面喜色。虽然将军还在昏迷未醒,但这并不影响她实时地向他禀报好消息。
病体沉疴的赵错却依然没有好转。
锦心觉得,自己离赵错又隔了几重远,万帐灯中,唯独没有她的那一盏。
“报——”
几日之后,军中探子传回消息,大辽二皇子耶律楚齐意图刺杀龙珠太子而被获,却于押送回辽京途中侥幸逃脱,索性铤而走险,挥师上京围困汗宫,逼迫大辽可汗退位并将汗位传给他。
耶律楚成亦不甘落后,同时挥兵与耶律楚齐争夺汗位,辽国境内顿时烽烟四起,陷入一场混乱的夺嫡之战中。
并有辽方宫中消息称,龙珠太子于大婚之际被叛军围困,两位新婚的太子妃为救龙珠太子而血溅红妆,死得惨烈。
个中原委,恐怕也只有此时在帐外徘徊的贺锦心能够明白。
“这大概又是那位小尉军师的杰作吧?故意放纵了耶律楚齐逃跑,迫他走投无路不得不造反,而耶律楚成原本就蠢蠢欲动,又怎肯落于耶律楚齐之后?
这样一来,龙珠太子于不动声色之间便让两位觊觎汗位的皇子自己跳出水面,而两位公主之死也不至于不明不白令双方尴尬。如此用计,不可谓不精巧,尉问天真乃奇人也。”
锦心几乎能够想像得到那双柔软白晳修长的手指,在烽火销烟之中镇定自若地指点江山的样子。
“绕指兰花柔,江山万里天。”锦心于心中默默地赞叹。
龙珠太子本是宽厚仁慈之人,对于汗位并无太大的兴趣,也因他囿于兄弟情分而心慈手软,致使两位皇子觉得有机可乘进而觊觎汗位,幸得他有一位足智多谋杀伐果断的军师,才能够力挽狂澜。
况且,龙珠太子忙于平叛,自顾不暇,再无法顾及与大周交战,只得向大周修书停战。
龙珠太子的手书连夜送达虎威军中。
这大概也是龙珠太子最想看到的结局吧,与大周交战多年,每每总与赵错两人心照不宣预先测谋着避开对方,尽最大的努力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维系着那份幼年的兄弟之情分。
既要努力击败对方,又怕伤了对方性命,很伤情,也很无奈。
此时大周虎威军中已是欢声四起,辽国的混乱局面对于大周将士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将军,我们就要班师回朝啦,这战打了三年,终于要回家了呢。”
苦于连年战乱的边地百姓欢心鼓舞,虎威骁骑军更是沉浸在即将回家的兴奋当中。
无药在将军主帐进进出出的,手舞足蹈,却不知道该忙些什么,只知道喜滋滋地傻笑,离开京城已三年之久,乍一听要回家,高兴得竟是手足无措。
“无药你别跑进跑出的好不好?看扰了将军睡梦。”无梦坐在将军身旁,抚了抚将军蹙起的眉心,却怎么也抚不平。
“扰了才好,这都几日了,将军还未清醒,好教人烦恼。”
帐内的人好生烦恼,帐外悄然而立的人更是一颗心吊在半空明月之上,未曾放下过。
而将军间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呢?”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谁?”
将军却比众人还要懵然,迷蒙的眼前浮起夕阳余晖中一张黄沙尘染而笑得如春日流光的脸庞。
“心儿……夫人……”将军沉吟了一声,又陷入了昏睡。
无药忧心忡忡:“怎么办?将军都开始说胡话了。”
无梦轻轻为将军拉紧了毛毡,看着将军微微蹙起的眉心,忍不住又抚了抚,说:“老夫人捎信说皇后娘娘已应允将一位知书达礼天姿国色的公主下嫁咱们将军,却又不说是哪一位公主,只说待将军还朝之时递了虎佩就可择日成婚了。”
“我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哪位大家闺秀,只要她是个好人,待咱们好,就行。”无药心中对未来的将军夫人充满了期待。
而无梦则不然,恨自己抚不平将军微蹙的眉头,却不知道自己的眉心早已拧成了一股忧伤,喃喃一语:“待将军好,就行。”
此时的锦心默默地站在将军主帐之外,脚下的黄沙已站成了一个小坑,脸上又飞满了他曾说的泪沫儿。
这本就是一场不该有的偶遇,就象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场算不上美丽的错误。
马厩,木桶、鬃毛刷和干草垫,以及风潇箭疾,血染黄沙,或许还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怦然心动,但这一切都将随着骁骑军班师回朝,一切也将在记忆里消散,掩埋在边关的明月之下。
唯独不能掩埋的是父亲气息奄奄仍念念不忘到最后都无法放下的“证据”,以及黄沙飞扬中渐渐不再清晰的苍老身躯。
“朔风凛凛旌旗扬,战鼓声催箭翎发……”
不知谁的营帐里传来了低沉的歌声,有人接着唱,继而骁骑营里歌声四起,汇成一首雄浑的战歌。
“朔风凛凛旌旗扬,
战鼓声催箭翎发。
黄沙起,雁鸿飞,
马蹄踏碎边关月,
战魂烈烈守家山……”
一曲《黄沙吟》,唱碎了多少勇士的思乡梦?万里征途,只为家国安宁不受外虏侵犯,战血激昂。
贺锦心不禁热泪盈眶。
勇士一腔热血保家国,而自己来到这里却又是为什么?父亲埋骨黄沙又是因为什么?
这笔账,不能不算。
“杜彦,你等着。”
一滴泪落在脚下的黄沙中,清寒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冰凉似水。
“心儿……”
也许是受到熟悉的歌声的震动,赵错于昏迷中悠悠然醒转来,却依然只是含含糊糊地叫了几声“心儿”,又陷入昏睡。
锦心心中一颤,迟疑不定,还是无法抬腿迈进将军主帐,反而一步步退了开去,越来越远。
“心儿?无药,将军叫的是这两个字吗?”
“我寻思着,应该是那位姑娘的名字。咦,她在哪里?”
无梦愣住了。
直到此时,方才想起,在他们找到将军的时候,他的身旁原是有位姑娘的。
无药摸着头,想不起在沙漠之中那位姑娘的脸。
当时大家所有的心思唯系于赵错一人,更兼因赵错受了重伤,着急忙慌的,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位不知来历守在将军身旁的女子,终究去了哪里?
“待将军醒时再做计较吧。”
无梦显得有些烦躁,刘一刀说再等上一日,若将军今夜里能彻底清醒就是好的,否则明日一早就必须送往燕城的“千毒堂”去找神医鬼见愁了。
夜未眠,盼天明又怕天明,营区里回荡的歌声渐渐地变得低沉直至仅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仍旧一遍遍反复地低声吟唱。
“啊——”一声幽长凄厉的吼叫声打破了宁静的夜空,歌声戛然而止,而亥时的板声刚刚敲了一下。
锦心重重的心事未开,这平地里的一声惨呼将她震醒。
“哈哈哈……”一个黑影从锦心眼前一闪而过,随之飘来几声怪笑。
与此同时,将军主帐中一前一后掠出两个身影,朝着惨呼的方向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