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心不由自主地紧跟在无梦无药身后狂奔,跑得很吃力,很快便落下了百十米之远。
眼前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虎威军营的上空飘荡,耳中传来刀剑铿锵之声,还有军中将士奔走喊杀之声。
那白影忽东忽西飘忽不定,无梦与无药两人之力根本伤不到白影,闻风而动的骁骑兵形成包围之势,但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色身影如电光火石般飞掠离去。
此时亥时的板声还没有敲完,值漏的军士高声报时,板声敲得人心烦意乱,
“讨厌,又让她跑了。”无梦跺着脚,恨恨地冲着白影飞逝的方向,啐了一口。
“这沙女多在城里出没,从不到军营里来,今夜却是为何?”
军中将士议论纷纷,他们口中的“沙女”便是一个为害一方的女魔头,专掳燕城中年轻男女,到驻扎于城外的虎威军营里来掳人,这还是第一次。
赵错也曾应燕城县令之请,带着无梦无药等多名军将士前往协助捉拿沙女,但每每一无所获。
“各路中军听令,即刻集结,现在开始清点兵数。”
赵错未醒,无梦代为发号施令,虽然她在军中的级数不高,但各路将士却都很敬重她,听从她的指挥。
“报,西路少了两名士兵,呃,不,一名。”
“到底是一名还是两名?”
“报,两名。却又多了一名。”
无梦瞪目,威严扫视西路兵丁,锦心低垂着头,仍旧躲不过她犀利的目光。
“你,出列。”
众目睽睽之下,贺锦心不得不出列,将头埋得更低。
也许是女子特有的敏感吧,虽然锦心披着普通士兵的外衣,还是被无梦一眼看穿她的女子身份。
无梦毫不客气地一把扯了锦心的外衣,露出了她一身辽人的打扮,那是她在辽营时,小尉军师为她找来的一身衣裳。
“辽人。”军中一阵哄叫声,随即握紧了各自手中的佩刀。
一个辽人女子混进大周军营里却无人识得,可以想见这后果有多么严重。
“是她,正是她,那姑娘,原来她在这里。”
幸好无药认出了面前的正是当日在沙漠之中将赵错抱在怀里躲避风沙的女子,这才解了锦心之困。
无梦皱紧了眉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面前的身穿一身辽人服饰的贺锦心,虽然风沙中面容灰白,却仍不失端庄的神态。
“我不是辽人,是大周子民,只因家中变故,流落于辽营之中,偶然遇见赵大将军,幸逢将军不弃,带我一起逃出来的。”
贺锦心既已被识破,只得硬着头皮粗略禀报。
不过,她明白这虎威军正是贺氏一族流放的役营,自己如今身份十分尴尬,因此留了个心眼,未据实报明自己是京城府尹贺钰之女。
“你叫什么名字?”
锦心想了一想,回道:“小女子名唤三七。”
“三七?还有没有叫柴胡的?”
无药嘻嘻一笑,被无梦瞪视一眼,缩了缩头,还是瞧着锦心笑。
他与无梦不同,打心眼里,他喜欢上了这位在沙漠中用自己微弱的身躯守护着受重伤将军的女子。
在他淳朴的心目中,对将军好的必是好人。
“嗯呵。”无梦轻咳一声,提高了嗓子:“各路派出五十人寻找失踪的两名士兵,其余人等各自回营去吧。”
转而对着锦心:“你,就去我营帐中歇息。”
虽然是命令的口吻,但锦心明白无梦的好意,这几日在军营里处境甚是尴尬,白日里躲着众人,夜里则无处安身,只蜷缩于将军主帐外苦捱,还得处处避着巡夜的兵丁。
锦心感激地冲无梦敛袖一拜。
无梦严肃的脸上现出了一派笑意来,抱拳还礼:“一看这礼行的中规中矩,就知是我大周女子无疑了,只是……”
无梦忽地住了口,心中疑虑顿起:一个娇弱的大周女子,是如何流落于大辽军营之中?又是如何邂逅将军结伴而逃的?
锦心看无梦住口沉吟,心知她对于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一时也不想说破,还是朝着无梦深拜一礼。
“这是我大周军营,不要再穿着辽人衣裳四处招摇,若不嫌弃,无梦的衣裳你就随便挑几件穿吧。”
“多谢无梦姑娘,那三七就不客气了。”
锦心甚是欢喜,虽然无梦的衣裳对她来说有些宽大了,却总归是她熟悉的汉服。
胸前的玉佩晶莹透亮,无梦的眼睛瞪得比此刻营帐中那盏烛灯更大,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心绪。
“将军的虎佩。”
“是。”
“此玉乃先皇所赐,将军从未曾离身。”
锦心点点头笑了笑,默默然将虎佩贴心藏了。
无梦凝神,挑了挑烛芯,若有所思。
至此,锦心总算有了一处安身之所,但这一夜仍是无眠。
无梦将锦心安顿好之后,又去了将军主帐守护着赵错。
无药则领着各路派出的人马连夜搜寻失踪的士兵,整个军营里火把冲天,沸沸扬扬,一直寻到百十里开外的沙海之中仍是无果。
捱到了天光蒙蒙亮的时候,锦心正迷迷糊糊快要入睡,却被一阵叫嚷声以及嘈杂的奔跑吵醒。
数百人分头寻了一整夜未果的两名失踪士兵,被人发现躺在营区正中央一处沙坡上,但已是两具尸首。
“这可怪了,一整夜来来回回无数次,却是谁也未曾发现尸首就躺在这里,真是见了鬼了。”
无药挠着头,望着赫然放置于沙坡最显眼之处的两具尸首,大惑不解。
锦心拨开众人挤上前去,见那两名死者的双手均被反绑着,嘴里还塞着布团。
锦心向无药借了手中尖刀,将一名死者口中布团挑起,布为纯细纱织成,未曾有过颜色浸染,质地有别于普通人家用来做衣裳的布料,整块布细而长,挂在刀尖上足足有三尺六,另一位死者口中亦然。
两名死者皆被剥去了外衣,袒露出胸口,死者的胸口均为一横一竖两道约五寸来长的伤口,有一些细微豁裂开来的痕迹。
“三七姑娘?”
无药见锦心行为怪异不禁诧然,一般姑娘家看见死人躲都来不及,而这位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硬是往前凑,左看右看的还动起手来。
虽然见惯了无梦那样成日打打杀杀雷厉风行的粗犷女子,但眼前这位娇柔的“三七姑娘”如此怪异的行径却也是极少见。
锦心猛然惊觉,自己着实是显得有些突兀了,无怪乎无药惊诧不已,众将士也都正惊奇地拿眼望着她呐。
“呃,我只是,只是好奇而已。”锦心讪讪然笑笑,将手中尖刀递还给无药。
一个姑娘家,对于尸首如此“好奇”,这也着实令所有人都太过于好奇了。
无药看了看刀上挑着从死者口中取出的布条,又看了看锦心,有些不知所措。
“将军。”
随着一声高呼,众将士纷纷肃立低头行礼。
只见赵错斜披了肩氅,在无梦的搀扶之下,凛凛立于风中,一旁跟着军医刘一刀。
无药将布条一甩,收了佩刀,高兴地奔了上去,单腿跪地轻叩。
“将军,您醒啦,这可好了,这几日无药担心的要命哪。”
赵错轻轻颌首:“起来罢。”目光投向了站在无药身后的贺锦心。
“小女子三七,拜见大将军。”
锦心有些心虚,早早将自己名头报上,敛了衣袖深拜,而后退至一旁,也不敢拿眼觑着赵错。
“唔,三七……”赵错一怔,随即有所顿悟,“好吧三七姑娘,可对于这两具尸首有何看法?”
说话的声音微弱了些,但气韵犹未减,看着锦心的眼眸也依旧似黑矅一般的清亮。
锦心看惯了赵错破毡帽遮遮掩掩满面乌灰,如此清朗明俊的模样儿倒令她有些许不适应,更是从他的双眸一瞥而过不敢直视。
“三七斗胆想请军医辨识一下这两块布是否军中所有?”
刘一刀愣了一下,心想这女子煞是怪异,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何以她会于众人之中单单挑了他来辨识。
“这两条布均为纱织,未曾浸染,质地绵软轻柔,为包扎伤口的医用布条,但并非我军中所有,应是燕城中民间医馆所用之物。”
“多谢军医指点,三七领教了。”
刘一刀说了声:“客气。”而在心中暗叹:“看此女子年纪尚小,却是如此精明聪慧,少见。”
锦心这才回转来对着赵错说道:“将军且看这两名死者胸前伤口,一横一竖刀口平整利落,手法十分老道,况且……”
锦心住了口没有往下说,只是将众人视线引向了死者胸口,军医好奇往前一凑,唬得连退两三步,叫道:“心,心没了。”众人一片惊恐之声。
“如此看来,目前还不能断定是沙女杀人弃尸了?”赵错挥了挥手教众人噤声,沉稳地望着锦心。
“是,医用布条与刀口、失去的脏器,这些都大有可疑之处,不能草草断定沙女杀人弃尸,还请容小女子慢慢查实。”
锦心已经从众将士口中得知,据当地民间所传,这个沙女总是白巾覆面,白面白衣白发,神出鬼没的,每每人们追赶至沙漠中便失去她的踪迹,就好像隐没于沙海之下一般,“沙女”的称呼便由此而来。
近几年来,燕城中总有年轻女子走失,而男子失踪却是今年才开始,人们大多猜测是被沙女掳去,但苦于沙女行踪不定,因此成了一桩久久不能破解的悬案。
而沙女为祸军中杀人弃尸,这还是第一次。
“好啦,将军已经看过了,可以回营帐了吗?在这风地里站着,再有什么差池老夫可管不了的啦。”
“请将军回营帐歇息。”在场将士一片请求之声。
赵错于昏睡中醒来时,便听得帐外火把通亮闹哄哄一片哗然之声,无梦抵不过将沙女为祸军营的实情禀报,赵错便执意要到现场来看看。
刘一刀应允赵错只看一眼便回去,这时候刘一刀开始催促,无梦无药以及众将士也是三催四请的,赵错无奈,只得离开。
“心、嗯,三七姑娘,这里,就交给你了。”
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托付,似乎这样的命案现场理所当然的就属于锦心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