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太子这一夜注定不能成眠。
在营帐区里里外外徘徊又徘徊,已至深夜,仍没有回到主帐歇息之意,兵丁们见了也不敢打扰他。
适才士兵们围观马跃又听到马跃那一番鬼扯,当下尽力地压制了内心的波澜,却在静夜无人处波涛汹涌泛滥成灾。
谁也不会明白此时让龙珠太子心中不平静的,并非侍卫们的打闹和士兵们的起哄,而是一个十五年来令他耿耿于怀的名字。
那就是赵错。
不错,正是大周虎威大将军赵错,那个与他征战相持多年的敌方将领,多次在战场上刀刃相见拼杀不休的英雄。
数日前的那一场战役辽军大获全胜,虎威将军赵错下落不明,在辽军上下欢欣鼓舞之时,龙珠太子却反而忧心忡忡。
因为,对于龙珠太子来说,赵错这个名字还意味着另一层含义,那就是曾经朝夕相处七年之久的儿时伙伴。
在龙珠太子尚在襁褓之中时,便做为质子送到了大周朝。
因他年纪尚小,大周先皇帝便将他与那些皇亲世子们一同厮养。
其中柴皇后的娘家侄子柴戎,虎威大将军赵弘殷的儿子赵错,与龙珠年纪相近,与之犹为相厚。
三人每日一同读书、练武,嬉戏、游玩,亲密无间如亲兄弟一般,尤其赵错与龙珠更是形影不离。
还有一位金燕公主,不爱姐妹淘,却总喜欢跟着他们学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的。只是龙珠太子的印象里,对金燕没有太深的记忆。
当年的大哥柴戎沉稳温厚,对小弟们疼爱关怀。
当年的小弟赵错稚气憨然,无论何事都与二哥龙珠携手共进退。
当年的龙珠太子虽寄人蓠下但在两位兄弟的关切相伴之中丝毫没有孤意。
记得赵错最爱上柴娘娘的瑾榆宫里去,只因为那里长着一棵榆钱树,一到那里他便象只猴儿三两下就蹿了上去,不吃个过瘾不肯下来。
其实是上得去下不来,每次总唤“龙珠哥哥搭把手。”
而每一次总是柴戎与龙珠一同四手搭成个“人垫子”帮着他,引得金燕公主阵阵惊叫声。
虽然皇后娘娘总是预先让人采了许多榆钱还洗干净了备着,但赵错非喜欢自己上树不可,把个柴娘娘急得团团转,笑骂他是“皇亲贵胄的命,乡野小子的心”。
离别之时,都还只是七、八岁的小童,只记得最年长的柴戎拉着他的手久久未放下,小小的赵错骑着马一路追赶着他的马车一直到城门外。
“龙珠哥哥,等来年榆钱儿熟的时候你一定记得回来,柴戎哥哥一个人搭不了人垫子。”
这稚嫩的声音在龙珠的耳边回荡了很多很多年。
曾几何时,兄弟知己成了战场上相互厮杀的仇敌?
这一别十五载,当年的大哥高坐龙椅冰冷无情,却放手让两位小弟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刀剑相拼,龙珠与赵错之间,再不是兄弟,而是分别代表着大辽与大周。
只是,似乎在龙珠与赵错之间一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军交战之时,他二人从未曾正面相对,就算是给彼此留下最后的一丝兄弟之情吧。
“赵错,现如今不再喜欢吃那树上的榆钱了吧?再过些年应该由你自己做你儿子的人垫子啦,只不知到时候你的儿子是否也象你那般喜欢吃树上的榆钱?”
正感慨万千,不知不觉间,走出了营帐区域,站在辽阔的绿洲上,放眼瞭望大辽兵营,月光洒在白色的营帐上,静谧若行云。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看到的是炊烟袅袅的居民帐蓬,而不是放满兵刃的军营。
龙珠太子的思绪沉浸在如风往昔之中,赵错稚嫩的声音还在耳旁萦绕不去,却不想木昆没头没脑的撞了上来。
幸好龙珠反应十分机敏,于瞬间祭出一掌将他弹开,否则那五大三粗的粗野大汉一头撞上来,可就太狼狈了。
教训完了木昆,仍旧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反正今夜他是决计不睡了。
忽然一想,似乎哪里不对?
这夜黑更深之时,除了自己因心绪烦闷无心睡眠之外,这木昆却是为何夜半在兵营里狂奔乱蹿?
莫非,有什么变故?
猛地回头,那木昆还在那里呆站着。
“木昆,本王问你,何故夜半狂奔?”
“呃,是,是因睡前多喝了些水,所以、所以……”
龙珠太子将双眉一扬,正声道:“大胆贼奴,竟敢对本王撒谎,据实说来!”
木昆是突厥人,游牧民族生活习性较多散漫,又怎么可能夜半为了小解而四处奔波?早在营帐附近就解决了嘛!
况且看木昆的样子就不是个讲究之人。
木昆被太子气势所镇,哼哧了半天,改用突厥语说道:“回太子殿下,实是小人内急,正在营帐外小解,忽见这么大一只地鼠,它实在是大,都成精了,两只眼睛绿幽幽,小人虽生长于荒莽,却唯独最怕这个东西,更加因是黑夜,受了惊吓,因此奔走,可这营帐错综复杂,又都长得一样,小人初来乍到,着实找不到自己的营帐了。”
好一通长篇大论的解释,说的有些牵强,却也拿不出什么理由来驳斥他。
龙珠太子原本心情郁闷,也未多想,挥挥手让这恼人的公主侍卫赶快离开自己的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这时一队巡夜的兵丁从附近走过,龙珠太子问道:“可有什么异常动静?”
“回太子殿下,平安无事。”
领头的回报无事,而队末一个矮小的小兵欲言又止,龙珠太子目光瞬间盯住了他:“你有何话,说。”
小兵从未有机会与主帅面对面,更从没有机会直接对话,虽然战战兢兢的,却又自豪无比,高声回话:“回太子殿下,诸事平安,就是,就是此前在马跃帐后发现黄鼠狼,硕大无比……”
摊开两手比划着,越比划越大的夸张。
巡夜的兵丁发出一阵哄笑声,就连龙珠太子也不禁哑然失笑。
这与木昆的解释倒也相吻合,只是难以想像生于游牧民族人高马大的木昆竟然会害怕地鼠与黄鼠狼这样的东西。
龙珠太子看这小兵一脸稚气,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子殿下,小兵没有大名,大家都叫我小蚯蚓。”
“好吧小蚯蚓,明天开始,到主帐当差。”
小蚯蚓又惊又喜:“真的?”
龙珠太子微微一笑,未答,挥了挥手遣开了巡夜的队伍。
很远很远还能够听到小蚯蚓兴奋异常的声音中:“哎,你说,是真的吗?我不是做梦吧?哎你掐掐我、掐掐我……”
大约已是三更天,离天亮只有几个时辰了。
天亮以后,便是他的大喜之日,但对他来说,无喜可言。
虽然两位公主身份高贵且貌若天仙,却无法在他的心里扬起一丝丝涟漪。
从今晚两位美人先后闯入主帐的情形来看,龙珠太子已然心中有数。
仙仙公主心机颇深,云朵公主则是个我行我素之人。
这一点,从她们的侍卫身上亦可见一斑。
“从明天开始,就要与这两个女人朝夕相处吗?”
龙珠太子内心一阵悲鸣。
“与其与这样的两个女人相处,还不如与冲云相伴,好歹也更心有灵犀一些。”
忽然之间很想看看他最喜爱的战马“冲云”,便信步向着偏远的马厩而去。
由于所处的地域有限,普通战马都是敞开式放养。
只有主帅与高级将领的坐骑才圈入马厩,并有专人喂养。
以往都是卫兵将马牵到他的跟前,亲入马厩,这还是第一次。
马厩里寂寂然,“冲云”却很快嗅到了主人的气息,发出一两声低鸣,并且兴奋地踏了踏马蹄。
龙珠太子走上前去,爱抚地摸了摸它的头,轻轻拍了拍马背,又用手顺了顺马鬃,这才令它安静下来。
他正欲将“冲云”带出马厩,想乘夜骑上一回以舒解心中烦郁,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却被另一边的情景所吸引。
斜斜的月光正朗照进马厩,银屑一般洒在干草垫上一对睡得正酣的男女身上。
那男子侧身而眠,一顶破毡帽盖住了脸,只露出轻抿的双唇。
而那女子则是半躺半靠,蜷缩地斜倚在男子肩上。
虽然天寒地冻也没有被子,但丝毫不影响两人安然而眠。
龙珠太子有些诧异,几日前他的手下曾经向他禀报过在沙漠里拾到一个流浪乞儿,正好先前的马夫病死,当时他正因大婚之事烦恼,看也没看便同意将小乞儿留在了马厩。
但不知道又从何处冒出个穿着大周服饰的女子来?并没有人向他禀报过,看来又有兵丁违反军纪私藏从大周掳获而来的女子。
他蹲了下来,借着明朗的月光,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对酣睡的男女,准确地说来,是注视着那位女子的脸庞。
那女子的脸脏得一塌糊涂,头发也凌乱不堪,发丝上还沾着些许干草碎屑,但五官却是相当和谐的,眉目清晰,嘴唇稍稍上翘,虽因寒冷而蜷缩着身体,但睡相依然显得得体大方,丝毫不显得局促。
龙珠太子心中暗暗称奇,哪里来的奇妙女子,落在黄沙马厩之中,虽然衣裳褴褛面容脏污却依然显得高贵与端庄。
“珠珠啊,看够了吗?”
身侧传来他的御用军师尉问天的轻声幽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