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心话音刚刚落下,尉问天便猛然抬头,站直了身体,与龙珠太子对视一眼。
“传闻大周京都府尹贺钰家有三千金,长女擅抚琴,幼女博诗书,而那次女最精于刑律断案。琴书尚有目可睹,至于案断之说,则来自于一个什么蛇酒案,传得神乎其神,不知其是真是假?”
贺锦心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尉问天的疑问,而思绪已向着遥远的汴京以及少小的年光飞驰。
往昔若浮光,梦里府台后院柳絮飞扬,长姊的琴声清悠,幼妹的诗声稚脆,父亲的笑声爽朗。
她则自幼喜欢跟随父亲身旁看他断刑审案,也常常于不经意间给予父亲某些灵光一闪间的提示。
父亲见她聪慧异常,对刑名断案更是兴致盎然,便也有意提点着她,稍大一些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父亲的助手,因此也跟府中捕快们厮混得熟识。
而她更喜欢缠着捕头大哥教她习武防身,只是天晓得那一板一眼的掌式怎么就让她习成了四不象的“绵绵掌”?
据大周律法,死刑犯皆须府台亲自审勘验定,才可最终定案处决,以免造成冤案无法挽回,也正因此,汴京府尹贺钰尤其慎重,每每亲自提审死刑犯,严加查勘。
锦心从无数次听审中习得许多闺阁之中学不到的东西,也更加敬重父亲对每一条生命的审慎态度。
有一年的夏日,府中押来一名于酒中掺毒谋杀亲夫的女子,乃郊县一民妇,唤做朱方氏。
县衙所报证据确凿,府衙复审之后便可将犯妇送入死牢或发回郊县,只待秋后处决。
那妇人从县审至府,早已经不成人形,大约也喊过无数声“冤枉”,送至汴京府时已是彻底绝望,只会哀哀怜泣,瘫跪于地,无力自辩。
锦心望那女子面容,虽是憔悴枯槁,眼中只有绝望与哀怜,却无一般案犯常有的那般恐惧与心虚之色,便特意央求父亲将那女子卷宗拿来仔细揣摩,又亲到死牢之中问讯那妇人以了解真实案由。
昏暗的死牢之中,捕头大哥桓靖一手举着烛火,一手牵着只有他一半身高的贺家二小姐贺锦心,站在牢门外。
妇人蜷缩于牢房一角,双目无神抬眼看了看牢栅外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又低下头去。
“那妇人,府尹小姐锦心亲来问你案由,你须得从实招来。”
妇人见个轻飘飘小女孩儿站在牢门外,烛火拉长她的身影也不过半墙高,便闭上眼睛无心搭理。
贺锦心不紧不慢,声音稚嫩但沉稳,一句句道来:“事关你的生死,你须得句句从实,不得有半句假言。”
妇人并未睁眼,懒懒应道:“你莫再问,已是审定的案子,情由均有卷宗记载,小孩自去查看。小妇人只求速死,再熬不过那十八般刑具。”
锦心并不介意,沉着地望向妇人,持重而坚持:“我且问你,何毒?掺的何酒?”
“砒霜,蛇酒。”
锦心又问:“蛇酒自有蛇毒,何需砒霜?”
妇人这时睁开了眼睛,抬头看了一眼贺锦心,回道:“蛇酒无毒,我夫自春分以来开罐每日啜饮一杯,已是十余日,民妇有时也陪夫饮上两口,并无毒害。”
贺锦心不禁稍一皱眉,她记得卷宗所记述,那蛇酒之中确有少量毒性,却与砒霜之毒有所不同。证物中亦有试毒银针为证,银针呈浅黑之色。据仵作验明,乃轻微的蛇毒,毒性较砒霜小了许多。
锦心沉默良久,才又问道:
“砒霜又从何来?”
“村中闹耗子,家家户户皆用砒霜毒杀,民妇家中亦是如此,村人尽知。”
锦心沉吟片刻,仰面朝着捕头大哥桓靖,说道:“桓大哥,咱走吧。”
桓靖听命高举了烛火,依旧牵了锦心的小手,准备离开牢房。
正当锦心与桓靖二人转身的一刻间,那妇人忽地扑向牢栅,跪地冲着锦心高声喊道:“民妇与夫少年夫妻相伴二载,虽未有子嗣,每日里劳作耕织、恩爱有加,断无毒杀亲夫之意。民妇确是冤枉,小姐若是有心,乞请替民妇申冤。”
贺锦心这才缓缓转回身来,朝着妇人点了点头:“你可将实情一一道来,有罪无罪还需待我仔细详勘后报请父亲大人再做断定。”
妇人似乎于绝境中看到了一线生的希望,虽然看起来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能够带来的希望非常渺茫,但人在绝处能够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含着泪对着贺锦心磕头不止。
原来那妇人之夫素好药酒,家中常泡一些花花草草的酒水。前一年刚入冬之时偶于山野之中拾得一条睡蛇,于是拿回家中用草药浸泡,将近半年之久。
过了春分时节,村夫便开罐取酒,每日斟着一杯慢慢啜饮。
“我夫甚是喜好药酒,每日必饮一杯方肯睡下。平日里都是小妇人亲手为夫取酒烫热,偶或陪饮两口。那一日因些小事与夫拌了几句嘴便生气先睡下了,未曾为夫烫酒。却不想晨间醒来,只见我夫七窍出血,已是气绝多时。小妇人惊声叫喊,懵懂间便被族人押着进了县衙。县官用刑甚是狠绝,小妇人熬不过便认下了,然我夫如何中毒身故,小妇人实是不知情……”
贺锦心听过之后,当时并未有做出见解,只是安慰地朝着妇人又点了一下头,只说:“我会一一查证你所言是否属实,拨明真相,若真冤枉,自当还你一个公道,若是有罪,大周刑律亦当令你以命抵命。”
在摇曳的烛火照耀之下,小女孩贺锦心面庞清隽,句句铿锵掷地有声,说完便大踏步走出黑暗的牢房,直接奔向父亲的府衙。
再一次查看了县衙送来的证物与卷宗,总觉得疑点甚多,却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
“蛇酒究竟有毒无毒?”
所有的疑问最终纠结于蛇酒,既是有毒,饮用十余日为何无事?若是无毒,那村夫又确为七窍流血毒发身亡,民妇投毒何至于如此明目张胆?
“那妇人投毒案尚未终审,家中应还是县衙封存着的,锦心小姐有什么疑问,走一遭去实地查看一番或许有所收获。”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就光顾着看卷宗,父亲说过,查案还需实地勘察才对。”
桓靖大哥一语警醒,锦心双眼一亮,兴奋地仰起脸来,即刻央求着捕头桓靖大哥带着她前往郊县,并在县衙衙差的带领之下到了妇人家中。
虽然已过去了几个月,但因县衙的封条未启,妇人家中还是案发时的样子。
进得屋子,锦心一眼望去,果如妇人所述,瓶瓶罐罐摆了一地,全都是药酒。
“哪一罐是蛇酒?”
锦心原本就是冲着蛇酒而来,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衙差捧了蛇酒上来,开了封盖,一股浓郁的酒香与药草味冲鼻而来,只见些枸杞与当归之类的惯常药材浮于酒中。
锦心用些枝条拨弄半晌,并未见药酒的主角。
“蛇呢?”
“蛇?”衙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抓着帽角想了半晌,说道:“对呀,不是蛇酒吗,打案发刑查开始我等就从未曾见过什么蛇啊。”
酒中无蛇,还叫做蛇酒吗?这真可谓天下第一的乌龙。
衙差称他们初到朱宅时那酒罐并未封盖,全凭朱方氏指认才知道哪一罐是蛇酒,查验酒中毒性过后便封了,依旧放在原处。
贺锦心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舀了一些那无蛇的所谓“蛇酒”洒在地上与窗台,过些时辰便有蚂蚁死了一地。
但她发觉,那些洒在干净窗台的酒水,经了正午阳光照射之后,蜻蜓落在上面却毫无大碍。
她想起妇人所言“平日里都是小妇人亲手烫热”,便取了一些蛇酒来烫热了洒在地上,发觉蚂蚁无伤。
贺锦心坐在县衙后园里苦思冥想,桓靖大哥静静地守在一旁,直到锦心忽地一拍脑袋,站了起来,径直往朱家奔去。
“锦心小姐慢着点,小心摔跤。”
桓靖大哥深知锦心习性,必是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重要线索,只得招呼了几位衙差追着锦心小姐身后一路狂跑。
贺锦心在朱家里里外外翻翻找找,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衙差们个个不知所以,只跟着锦心在近朱家上上下下地一阵瞎忙,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
“找到了。”
锦心蹲在屋角兴奋地大叫,桓靖与衙差们凑近了一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原来竟是一张蜕过的蛇皮。
“桓靖大哥,咱立即回京。”
连夜回得京城,禀明了父亲,翌日便亲自提审妇人。
“村夫于初冬日拾蛇,乃是冬眠之物,虽泡于酒水之中长达半年之久,却未曾死去。到得春日苏醒,慢慢吐出毒信,却是不多,平日里烫热了,毒便随热气散去,妇人并未察觉。那日村妇与其夫拌嘴先睡下了,村夫无奈,只得自行取酒。”
贺锦心个小人微,站在公堂之上却毫无怯意,朗朗而言:“那酒中毒蛇被村夫搅扰,伸出头来咬了他一口,致使村夫毒发身亡,实并非村妇所致。卷宗里有仵作验词,村夫唇口有伤且流浓,便是毒蛇所致。而那蛇从酒中游出,逃生而去,此一点亦有屋角所蜕皮囊为证。由此可断,妇人无罪。”
小小年纪的贺锦心站在公堂之上,面对父亲以及知县,满堂衙差以及堂前围观的民众,沉着冷静地陈述自己的分析与见解,引证据由,最终为那妇人洗清了冤屈,满堂喝彩。
那一年的贺锦心,年方十岁。
府中捕快跟班们以及围观群众一传十十传百的,不出几年京城乃至整个大周就已人尽皆知贺家有个为民请命的奇慧女子。
只是她从未曾想到过,她的盛名已经传到了大辽乃至全天下尽知。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威严坐于高堂之上的父亲有朝一日会被人污攀流落塞外,那张慈蔼的容颜渐渐被风沙所掩埋,只剩下黄沙与烈日的最后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