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难道那所谓‘小才女智断蛇酒案’的传闻,真是人云亦云的假把式当不得真吗?啧啧啧,都说江湖传言须得来回打个对折,依我看来,再打上两次对折亦不为过,是吧?”
尉问天见贺锦心沉默良久不言不语,神情忧伤,便当这贺家二小姐是徒有虚名的假把式,忍不住拿眼斜觑了说些不中听的话来。
“珠珠呀,是小尉错了,还送这马夫与马娘回马厩喂养冲云去吧?”
贺锦心方才从回忆中返过神来,听到这“马夫与马娘”,便不由自主地拿眼角去寻那马夫,只见他站在营帐一旁,火把最暗处,身形却是挺拔如松。
也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心中郁结稍稍松开了一点点。
仰了仰头,冲着尉问天一笑,朱唇轻启:“锦心从未曾敢以才女自居,更不知那多年前的蛇酒案在江湖之中究竟传成了什么样子,只知道这些年来时常能吃到朱方氏送来的乡间野果,极是酸甜可口……”
说到此时,眉眼却是忽地一凝,面色灰白——那一日贺氏一族被押解离京走至城门外,朱方氏挎着一只装满果子的竹篮,追赶而来,却被官差推倒,果子散了一地,走出很远很远,犹能听到朱方氏的声声呼唤:“锦心小姐……”
尉问天咳了一声化解尴尬,贺锦心猛然惊醒,接着说道:“若有幸回得京城,必引去见朱方氏,吃上一口那香甜果子,方知其中真假。”
龙珠太子微微颔首,眉眼间将信将疑,峻然说道:“本王不知这贺家二小姐到底什么名头,若果如军师所言那般聪慧善断,将这宗奇事破了,本王便依军师所言,自当奉你为上宾,你也不必为了避祸而委屈自己嫁那宵小马夫。”
贺锦心的耳根热了一热,马夫虽然离她较远,但她却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微微地一震。
锦心的心下不禁动了一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脸冰寒的马夫一点点细小的举止都能让自己心起一丝丝涟漪跳个不停?
除了贺锦心,并没有人在意马夫,龙珠太子说完便径自进了营帐,尉问天也才顺着太子之意将贺锦心引入营帐之内。
马夫亦随后进了营帐,站在一角火烛光线最弱之处。
“小才女,究竟是骡是马就拉出来遛一遛如何?”
贺锦心正待要回答尉问天自己不是骡也不是马,而是堂堂正正的贺家二小姐,但此刻她已来不及与尉问天斗气,因为营帐里的景象已经完全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顺着尉问天手指之处,贺锦心迅速将双目一扫,这营帐里脂香粉嫩,一个身着汉服面覆粉纱的女子趴伏于桌前,桌上杯倾盘倒,洒了些水渍在桌上。
桌下一个花盆打碎,泥土洒了一地,而红色的花朵开得正是艳丽。
在她的身后床幔一边半垂,很显然是行将就寝却突然被什么事所打断。
贺锦心双目继续扫视时,才发现此时营帐一角灯暗处还有两个人,一个女子浑身瑟瑟发抖,在一个汉人侍卫的扶持之下勉强站住。
宫女眉儿想要行个礼,却双唇发紫,抖得更加厉害,以至侍卫马跃几乎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才不至于倒下。
贺锦心看完了眼前的一切,这才面对龙珠太子,缓缓而言:“我若破得此案,只愿太子殿下能够助我回到大周汴京。”
“回大周?大周待贺家如弃履,因何非要回去?不如与本军师一道跟随龙珠太子麾下效力,他日凯旋回到大辽,保你仍做回富贵大小姐。”
贺锦心摇了摇头:“不,锦心此生唯一心愿便是重返大周汴京,查清我父所蒙冤案,雪我贺氏一族所受屈辱。若太子殿下应允,我便协助查案,若不然,烦请送锦心回马厩。”
贺锦心目光坚定不容动摇。
“好,成交。”不待龙珠太子做出回应,尉问天已自作主张应了贺锦心的请求。
贺锦心仍旧倔强地将目光移向龙珠太子,直至他亲自点了头,表示军师所言可以代表他的意思,这才宽下心来。
尉问天耸了耸肩膀,站立了一小会儿,又将身体斜靠一旁,边摇晃着双肩,边摆弄着修长的手指,缓缓地开始叙说案由。
“死者是北汉的仙仙公主,这位抖得筛糠似的是她的贴身宫女眉儿,之前那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的正是她,这位扶着她的是仙仙公主的侍卫马跃……”
尉问天停了一下,看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抱成一团的侍卫与宫女,有些不满,目光犀利一扫而过。
马跃被尉问天那一扫视,想起实在不妥,急忙松开了眉儿,可他的手一旦松开,眉儿便歪歪扭扭站立不稳,于是只得又重新扶住了,显得异常尴尬。
与此同时贺锦心亦想起不久之前马厩之中马夫抱住她那一幕,耳根子又是一热,咬了咬双唇故作镇定。
尉问天故意从侍卫与宫女身旁踱了过去,又回过头来,继续叙说案发经过。
“据宫女眉儿所称,当时她正准备服侍仙仙公主就寝,云朵公主与侍女格玛忽然闯了进来,与仙仙公主起了争执,并将眉儿一掌打晕。眉儿醒来时发现仙仙公主已经死去,因此发出惊天大叫,并且再次晕厥。马跃与其余兵丁冲进来时,她正倒在床边不省人事。”
尉问天说完之后瘪了一下嘴角,想了想,又补充道:“别以为事情简单明了,因为大家所认定的凶手云朵公主,在她自己的营帐里,也同样,死了。至于她的侍女格玛,则与侍卫木昆一同坚称她家公主离开这里时仙仙公主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一点门外巡夜的兵丁可以证明,由此格玛反告仙仙公主毒杀云朵公主。这就是我、呃,太子殿下将你请来的缘由。”
贺锦心点了点头,算是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搞了个大致差不离。
她慢步走至桌前,细细看了半晌,转向军师道:“麻烦军师将她的头抬起来。”
尉问天正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两只又细又长的手,闻听此言,瞪起双目,将尖尖的手指头指着自己鼻尖,嚷道:“什么?你让我去弄这死人?”
贺锦心甚是礼貌一笑,点了点头:“麻烦你啦,还请军师多多相帮。”
早前叫过军医,却是大醉不醒,尉问天只得求助于龙珠太子:“珠珠啊……”
龙珠太子忍着笑转过脸去,假装未见到尉问天求助的眼神。
尉问天眼珠子骨碌碌地在营帐里扫来扫去,最终落在马夫身上,但贺锦心立即识破他的算盘,笑笑说道:“别,他笨,养马尚可。”
马夫也自急忙忙退至一角,又将破毡帽往下扯了扯。
尉问天嘟着嘴咕噜:“早先都让兵丁验过了,死因就是被人‘咔嘁’……”,一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边想往营帐外开溜,被龙珠太子挡个正着,万般无奈之下,跺了跺脚,说道:“好吧好吧,为了珠珠这见鬼的大婚,小尉我今儿个豁出去了。”
离了三丈远将手伸长了,勉强将仙仙公主的头抬了起来,瞧了一眼便往后一缩,发出啧啧啧的叹息声:“美人莫怪、美人莫怪,是这位贺家二小姐让我碰你的。”
仙仙公主的头甫一被抬起,脖子上一条明显刀伤将贺锦心吓了一跳,伸出手去量了量,大约就两指间宽,刀痕显得粗重。
又用食指去探了一下,血迹虽然已经凝结,但也还不算太干,从时间上来判断,距离听到那声恐怖的尖叫声到现在,倒也合情合理。
尉问天虽然不甘不愿,但也还算尽职尽责,一手托着仙仙公主的下巴,配合着贺锦心的观察,倒也算得上是个极好的助手。
尽管他嘴里不停歇地嘀咕:“哎,我是军师知道吗,不是仵作。”
然而贺锦心尚不满意,又让尉问天将仙仙公主的粉色面纱撩起,只见她双目圆睁,令尉问天又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嫌弃地别过脸去。
贺锦心对着仙仙公主的头脸足足打量了半盏茶的光景,面上虽然一言不发,心中却是一点疑虑闪过:“传说北汉公主人如其名,貌若天仙,今儿个看来,却也不过如此,比起一般官宦人家女子反倒输些颜色,想来世间传闻多半当不得真。”
正应了尉问天先前那一句江湖传言须打对折再对折方才有一二可信。
尉问天两眼不看死人,却盯着贺锦心的脸,两眼珠子转来转去。
“我说心心啊,看够了没有?人家手都酸了啦。”
听到尉问天的抱怨,贺锦心方才从沉思冥想中醒转来,抬眼一看,天已大亮。
一缕初升的朝阳正斜斜透过帐幔照射进来,光圈打在仙仙公主的脸上,甚是煞白得恐人,唬得尉问天“哧”了一声,赶紧缩手将她丢开去,差一点就将她撂在地上,又急忙忙将她扶正,依旧让她趴在桌上。
营帐内几人神态各异,龙珠太子一夜未眠,却毫无倦意,只是神色显得愈加凝重。
宫女眉儿已不再抖个不停,却依然窝在侍卫双臂间。
而那侍卫也很自然地将双肩做为眉儿的倚靠。
想来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贺锦心不禁莞尔:“宫女与侍卫,倒是般配得很。”
“你别怕,我有几句话问你,你要如实说来。”
贺锦心怕吓着眉儿,尽量用了十二分的和气轻声慢语。
眉儿抬眼望了望侍卫,侍卫轻轻点头,这才战兢兢地稍稍脱离了侍卫的肩膀,低头站在锦心面前。
“莫慌,你只需将两位公主起争执时的情形仔细道来,不得有半点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