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催
一辆涂抹着红十字的车缓缓开进铜陵镇。
刘善文早就憋得受不了，又是第一个跳下来，活动活动身体，左手一个右手一双把同伴接下来，笑道：“这就是我们要驻扎的地方，大家先找找有什么好吃的。”
刘尚武坐了这么多次车，还是只能接受上海这种平坦大马路，受不得半点颠簸，一下车就躲在墙角哇哇吐。
“你就知道吃！”
季昆仑跳下来，眯缝着眼睛双手抱胸看向前方。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在不远处迎风招摇，这个地标实在太明显，让人想忘记都难。
他记得的，榕树下有一个酒庄，酒庄有他糯米团子一般的新娘。
一转眼队伍已经集合完毕，在他面前齐齐整整站成两排，副队长刘尚武拿出名册准备点名，姑娘们哄笑连连，“刘副队长，我们就这几个人，你难道还认不全吗？
刘尚武是内科大夫，做事和做手术一样，无比认真细致，这也让大家多出几分烦恼——每天被追着点名登记实在太烦了！
一行人找到一个靠墙的位置驻扎下来安心等待，从进徐州开始，他们就一直在等待，等待分工、等待长官、等待调运物资、等待医疗设备……如今，他们好不容易等到铜陵镇建医疗站的任务，到了这里，却不得不继续等待。
传说中坚定支持抗日的范镇长姗姗来迟，一脸没有睡醒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泥水遍布，脏得不行。
众人早就等得冒烟了，面面相觑，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季昆仑连忙迎上，“范镇长，您这是从战壕回来？”
“可不是，可不是……”范镇长直叹气，“还没修好，天太冷了，又是雨又是雪，进度不行。”
大家心知肚明，这哪是天气原因，是一将无能才对。
韩总司令没怎么想打，一路打一路跑，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日寇，这一带的民气和士气可想而知多么糟糕。
“上头正在追究责任，情况想必很快就会有所改变。”季昆仑不忍苛责，压低声音，“范镇长，请为我们安排地方落脚。”
范镇长笑道：“你们远道而来，先到镇公所休息一下，我好好招待大家，如何？”
不等季昆仑开口，刘善文已经风风火火冲上来，“镇长，您不必费心，我们要去车站驻扎，把前线下来的伤兵进行初步治疗和分流，您给我们腾一间屋子就行了。”
“别急，别急……”范镇长直摆手，“我们……”
“怎么能不急！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能不急！你们北方人做事怎么都这么磨蹭！”
范镇长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接不住她的话。
季昆仑连忙把这个到处惹事的小辣椒拉到一旁，正色道：“范镇长，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在徐州等分派任务等得太久，在路上也耽搁太久了，所以有些心急。”
范镇长一抱拳，正色道：“季队长，不必道歉，这是我们分内的事情，我们没能做好，惭愧，惭愧。”
“别啰啰嗦嗦的，”刘善文急得直跺脚，“到底行不行！”
范镇长蹙眉点头，“这样吧，你们还是先去镇公所安顿下来，那几间房子，我还是能全部做主。至于车站的情况，你到时候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也只能如此，季队长一声令下，由陈章开车先停到镇公所小院内检修，其他的人先安营扎寨，准备暂时安顿下来。
日头偏西，铜陵王酒庄连同王家大院全都空空荡荡，庄小雅孤零零站在门口，
回头怅然看了一眼，将大门缓缓打开，门口站满了人，全都是满脸凄然，恋恋不舍。
庄小雅叹息道：“本来大家都过得好好的，丧尽天良的鬼子来了，我们的缘分大概就只能到这里，你们回去该躲的躲好，该跑的带上全家跑远点，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敢有任何奢望，就指望这场仗打完，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铜陵王酒庄开了20多年，最年长的几位也在这里干了20多年，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如今离别在即，前途未卜，大家都是泣不成声，一个老人跪拜道：“多谢夫人这些年的照顾，王家行善积德，洪福齐天，一定能渡过此劫！”
“大家不要在路上耽搁，赶紧走吧。”
庄小雅将老小一个个扶起，再一个个送离，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缘分，就像她扎在铜陵镇这个好地方，悉心结交朋友，招抚往来客人，竭力笼络所有人，以为能在这里平安终老，万万没想到会有今天。
鬼子的炮火打碎了她这一点小小的梦想，也斩断这一大家子的缘分。
她知道战火的可怖，口头上虽然说着还有见面的机会，其实早已满心绝望。
铁蹄将至，大到徐州，小到这铜陵镇，上至将军镇长，下至这里的每一个人，谁都不能打保票能活到鬼子走的那一天。
铜陵镇是个水路交通便利的好地方，也是北方到徐州的必经之地，称为徐州北大门也不为过。既然是大门，鬼子肯定不可能放过这里，淞沪无锡苏州杭州南京等地的坏消息接二连三传来，就连以前胆大的也都吓傻了，纷纷往乡下逃，鬼子刚有个从南京打过来的架势，铜陵镇已经快跑成了空城，而与之相反，越来越多的军队从这里经过开向北方。
两个混蛋儿子都不回来，王辅元和庄小雅夫妻都怕他们出事，硬挺着拖到现在还没挪窝，直到一支军队进驻铜陵镇，放风出来要打一场大仗，那么大家不走也不行了。
众人纷纷起身离去，只有刘二嫂孤零零站在大门口，纹丝不动。
刘二嫂是抱犊固山里的穷苦寡妇，无儿无女，不容于婆家和娘家而被赶出来，流落到酒庄做饭洗衣，勤勤恳恳，后来嫁给酒庄赶车送货的黄胖子，在庄小雅帮助下买房置地，安家于苍原乡下，准备跟王辅元和庄小雅相伴终老。
自从庄小雅连番火烧厨房，后厨向来都是由刘二嫂掌管，做出来的饭菜向来合胃口，庄小雅心里也是万般不舍，拉着她直叹气，“你怎么不走呢？”
“夫人，俺回去也没啥意思，不如等你们一起走？”
“也行，”庄小雅点头，“等几个儿女回来，我们全家一起去乡下。”
“俺先把馒头蒸上。”刘二嫂急忙进门，脚步和声音同样轻快许多，“再多烙几个饼备着！”
庄小雅想到肚子有了保障，莫名心喜，连忙跟了上去，忽而听到一阵车声，
回头一看，讶然开口，“庄疯子！”
“姨妈！”车夫黄胖子掀开车帘子，果然就是庄秦让人又爱又恨的笑脸。
庄秦跳下马车，“姨妈，进士第上上下下都安顿好了，我不能扔下你们不管。”
“我跟婆娘商量好了，”黄胖子憨憨地笑道，“您和老爷总要出门，可不能没人赶车，我们要走一起走。”
庄小雅忍住泪水，轻轻点头，转身往家里走，莫名的第六感让她停下脚步，徐徐回头。
车帘子再度掀开了，王鹊喜拉着丁丁的手跳下来，两人像是刚从煤堆里被打出来的，满身黑灰，脸上泪痕交错，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边发着抖低头听候发落。
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哪里遭过这么大的罪！庄小雅什么也顾不上问了，扑上前一把抱住女儿，嚎啕痛哭。
第一卷 缘起缘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