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傲堂证券高哲办公室里。
高哲几乎二十四小时不断地关注着电视报道，迷你债券的苦主在银行门口静坐示威，这样的气氛越发让他难熬。
忽然电脑上响起了视频通话的铃声，高哲连忙接起，郑思妤大大的笑脸立刻填满了整个屏幕，他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阿哲，最近工作很忙么，我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郑思妤坐在咖啡馆的角落，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脸颊被灯光映得红彤彤的。
高哲笑了笑，“哪有，这不看见你就精神多了。”
郑思妤啜了口饮料，甜甜笑道，“哪里学会这么贫嘴……对了，我爸妈已经下了邮轮，回香港了。”她翻出父母旅游的照片举给高哲看，“他们呀玩了快一个月，两个人都晒黑了，但是也年轻了好多。”
“太好了，过两天我找伯父伯母吃饭。”高哲推了推眼镜，不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出烦恼。
这时，电视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高哲抬头望去，脸色倏地变了，匆忙和郑思妤道别，便扣上了电脑，扑到电视跟前。
与此同时，中环银行外。
一名西装革履的银行经理从大楼里走出，静坐的民众忽然一拥而上，围着他理论，几乎要动手打人。银行保安连忙把他们隔开，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程凯混在里面，也在大声质问，忽然一张单据飘落在他头上，他疑惑地伸手接住，正抬头望去，余光里两个黑影坠落在地上，伴随着一声重重的闷响。
人群静默了几秒钟，忽然像是被沸水泼过了一样，有人放声尖叫，有人语无伦次地打电话。
迷你债券的风波，终于吞噬了第一对牺牲者。
高哲收到郑思妤父母死讯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半晌没有说话，潘力晨在那头喂了半天，他才麻木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电视直播没有捕捉到郑氏夫妇一跃而下的那一瞬间，但从人群中散发出的恐慌，堪比任何一部现实主义影片。
他呆坐了一会，手机铃声忽然凄厉地响了起来，高哲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在看到屏幕上人名的那一刻，如同火烫一般收回了手。
那上面赫然跳动着“思妤”两个字。
他不接，那头便不依不饶地继续打，一声声如同索命。高哲只好接起电话，哑着嗓子说，“喂，思妤……”
电话那头的哭声瞬间响彻他的耳膜，郑思妤仿佛没了神智一般，一遍一遍地问，“怎么办呐，阿哲，怎么办呐……爹地跟妈咪怎么会这样……”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依稀可以听见那边的同学在用英语轻声劝慰。
高哲觉得自己的嗓子像是锈住了，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思妤……”
他甚至连开口宽慰郑思妤都做不到，因为他设计出来的迷你债券，间接害死了郑思妤的父母。
他也是帮凶。
季生集团办公室。
贺天生办公室的大屏幕上投映着整个股市的走向，章明晞把数据分析调了出来，笑道，“自从雷曼破产之后，股价每天都在下跌，要不了多久，方孝聪手里的累计期权就会变成方家的催命符。”
“我们之前沽空已经赚了一笔，再加上万学礼的资金，手头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现金。只要方孝聪手头的累计期权垮掉，就可以大笔买进天荫的股票了。”贺天生靠在老板椅上，很少见他有如此放松的姿态，已然是形势大好。
章明晞略一思忖，忽然道，“对了，阿生，我上午刚收到消息，有个女记者潜入了黄金城的地盘，估计是查到了进度押后的事情了。”
贺天生猛地坐正，“一定不能让她爆出去！如果让万学礼知道我们挪用他的资金去做其他投资，一定会来分一杯羹的。”
“放心，”章明晞成竹在胸地笑道，“我在报社安排的人已经把那篇报道抽走了。”
贺天生依旧紧皱着眉，“不行，你帮我把那个女记者约出来，我要确保这件事万无一失。”
章明晞做事一向效率极高，当晚贺天生就在空中会所的餐厅见到了那名女记者。
钟思琪一身休闲运动装，戴着棒球帽和墨镜，配上窈窕的身形十分令人侧目，还以为是微服出行的女明星。她在贺天生面前坐下，毫不客气地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柠檬水，才抹了抹嘴，说：“说吧，黄金城的报道已经被抽走了，还约我出来做什么？”
贺天生看了眼她玻璃杯上的口红印，施施然笑道，“以钟小姐的能耐，不需要通过电视台，也一样能爆料。”
钟思琪从墨镜底下深深望了他一眼，涂着半透明橘色甲油的纤细指尖一下一下点着玻璃杯，若有所思地道，“看来这个黄金城的料，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我只是觉得，在合适的时间爆合适的新闻，才能真正起到你想要的效果。”贺天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微笑着望着她，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
钟思琪既然盯上黄金城，自然是做足了功课，她知道贺天生不像他表现出来那般温和无害。思忖片刻，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有什么猛料？”
贺天生气定神闲地说，“我敢担保，一定会让钟小姐满意。”
两人对视片刻，钟思琪忽然低头说了句什么——原来她只身赴约，手机还是保持着通话状态。
假如贺天生的条件不能让她动心或是干脆起了歹念，那黄金城工期押后的报道一定会登上第二天的头版头条。
“钟小姐果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相信我们接下来的合作一定会很愉快。”贺天生端起柠檬水，象征性地举了举杯。
钟思琪掏出口红与化妆镜，漫不经心地说，“消息我已经撤回来了，接下来就看贺先生的诚意了。”她拿餐巾抿了抿鲜红的嘴唇，朝贺天生一笑，如同罂粟花绽放。
温哥华街头，高哲把车开得近乎超速。他下飞机就直奔郑思妤家中，结果看见大门敞开着，钥匙、书籍、手提电脑全部大咧咧摊在桌上，唯独不见郑思妤，高哲拨了无数个电话，也只能一遍一遍地听着她语音信箱的留言。
“思妤，你到底在哪，可千万别做傻事啊……”高哲对着语音信箱，近乎哀求地喃喃道。
仿佛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拐过一条街，他竟然看到了郑思妤的车停在了路边，而下一刻他心头一紧——那条路通往的是湖边。
高哲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连车门都顾不上锁。他大声喊道，“思妤！你在哪！”
遥遥望见一个白色的纤细身影坐在湖边的长凳上，高哲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好在，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的运气在，这个人就是失魂落魄的郑思妤。
“思妤！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电话也不接，你想吓死我吗……”高哲一把抱住她，死死箍在胸前，惊魂未定地说道。
郑思妤一脸茫然，瞳孔空洞，喃喃道，“阿哲，我是不是在做梦，为什么一觉醒来，爸妈就……”她苍白的脸颊上滚过两行泪珠，“本来我跟他们都约好了，露营车一到就来湖边旅行……可是现在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有了。”
高哲心中锐痛，郑思妤靠在他胸口，泪痕在他衬衣上氤开，几乎要将他烫伤。
“为什么迷你债券这样的无良产品会有人出售，还特意将名字改成这样，根本就是有心欺骗普通人！”郑思妤情绪忽然失控，拽着高哲的衬衣大声质问，而后表情又变得痛苦，“爸妈毕生的积蓄都被人骗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只顾着自己，根本没有关心过他们……”她呜咽着，自责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高哲抓住她的双手，柔声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思妤，不要这么自责。”
“那么是谁害死了我爸妈！？”郑思妤霍然抬起头，眼眸通红。
高哲哑然，涩声道，“思妤，你不要这样……”
“现在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为什么爸妈要丢下我一个人……阿哲，我只有你了。”郑思妤失声痛哭，那哭声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高哲心上，他抱着郑思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哲最后还是把郑思妤带了回来，或许是哭累了，加上这些天心力交瘁，她在副驾沉沉睡去。
二人回到公寓，高哲把郑思妤抱进房间，盖好被子，擦掉她眼角的泪珠，便悄悄退了出去。
约莫在傍晚时分，郑思妤才睡醒。她躺在床上反应了好一会，入目一片漆黑，仅剩门缝一线光亮，隐约有抽油烟机的嗡嗡声和翻动锅铲的声音，饭菜的香气也透了进来。
这场景让她想起之前有次通宵赶论文，醒来的时候也是爸妈为她准备好了晚饭……等她反应过来，眼泪又是情不自禁地滑出眼眶。
吱呀一声，高哲推门进来，见郑思妤圆睁着眼，不禁骇了一跳，赶忙问道，“思妤，怎么了？”
郑思妤呆呆地望着他，“阿哲，我又做梦了，我梦见他们站在高楼上，风好大…… ”
她也梦见自己在不断下坠，好像落到无底深渊，连粉身碎骨的资格都没有。
高哲亲了亲她的鬓角，“没事了思妤，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来，我们先吃饭吧，我煮了你最爱吃的鸡汤面。”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值得欣慰的是，郑思妤吃了小半碗面，苍白的面颊也有了些许血气。吃完饭，高哲去洗碗，郑思妤在客厅用手提电脑上网。
忽然，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高哲一惊，满手泡沫的跑了出去，只见郑思妤浑身发抖，神情极为可怕，双眼充血地盯着他。
高哲心里一凉，果然下一刻，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翻转过来，赫然就是他接受钟思琪采访的那一段，底下一排巨大的粗体字——“迷你债券设计者，傲堂投资主管高哲”。
郑思妤尖叫一声，“是你！你才是害死我爸妈的凶手！你还来我这假惺惺！你这个凶手！！！”她对高哲又踢又打，连推带搡地把他赶出了家门。
“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说完大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
高哲身上还系着围裙，不断拍门，“思妤，你听我解释！你先让我进去好不好？”
里面无声无息，隐约还能听见抽泣声，良久，他颓然跌坐在门外，额头贴着门，恼恨地撞了上去。
这一坐就是一天一夜。
太阳落下又升起，高哲艰难地扶着门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少顷，他拎着一袋餐盒回来，衣服已经重新换过，头发也简单打理过。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思妤，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就算你生我的气，也不能把身体熬坏了呀。”
没想到郑思妤居然回应了他：“你走吧，带着你的东西离开，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高哲低声下气地解释：“当初我设计的时候，也不知道迷你债券会引起如此大的风波，而且我也提出来过，迷你债券确实不适合卖给普通民众……”
“你不要在说了！”郑思妤高声道，“无论怎么说，我爸妈都是因你而死，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不要在我眼前出现！”
高哲脸色灰败，默默将餐盒放在门口，转身走了。
郑思妤听见他发动车子，渐渐驶离，不由得靠坐在门的另一面，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