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隐修者可曾提过魏西峰当初为何要擅自离山？”魏坚一边问着，一边回想那时候的情形。北征的根源是何锐将军忽然被人告了一桩通敌之罪。魏坚对那起案子有过研究，清楚记得这个告御状的人就是现在兵部尚书林敬之。
林敬之虽然出身武将之家，本身却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酸儒。但也不是特别严格，就是一个标准的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货色。照理说这种人的状子都要斟酌三分，可当时先宗几乎是看了他的折子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把何锐召回来兴师问罪了。
从前魏坚只想着自家亲爹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从没想过他是大魏的皇帝。
作为一个开国的皇帝，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炮仗。
魏坚问：“梁大人对北征那件事有什么看法？“
梁瑞诧异地问：“三皇子指的是哪方面？军事上我是个外行，说了只怕是给人笑话。”
魏坚道：“无妨，我也是外行。朝堂上每天吵的不停，不就是外行和内行之间的战争吗？”
梁瑞笑道：“哈哈，三皇子说的是。”
魏坚莞尔道：“说起来，让梁大人每天待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实在是委屈了。咱们大魏的宰相和任何朝代的不一样。只是一个平衡权利的平衡杆而已。我记得梁大人是破开了大魏的先例，由商入仕。我父皇是相当看重您啊……北征的时候朝堂上真没有一点不对劲吗？”
梁瑞被他这刻意的一提醒，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一边回忆一边喃喃道：“……这么说的话，那段时间最大的不对劲就是北征的导火线。按我对何锐将军为人的了解，他是最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人。”
“最不可能？”魏坚对这样的话从梁瑞的口中说出来有些意外，梁瑞不是随口就会相信人品的那种人，“人身上没有所谓的不可能吧。”
梁瑞道：“别人我不敢说这样的话。但是何锐真的不可能。所以我能理解先宗为何会如此震怒，甚至不惜杀掉人。”
这下魏坚先懵了。
“这么肯定？”
梁瑞听出他接连在话里面表明的怀疑，定睛看在他脸上。
“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当时大魏的四周都在骚动。尤其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时常袭击从北疆出去的商队。何锐当初甚至派了人护送商队。做得相当周到。至今，我都认为何锐将军的忠是一种圆滑的忠心。他是照着自己的顾及了大全的想法在做事。但他那次忽然抗旨了。”
魏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抗的什么旨？”
梁瑞道：“先宗给了下了三道指令回盛京。他完全没有反应。很失常。按理说，他怎么也应该来个托词糊弄一下先宗。”
确实，以何锐的为人，不像是那种会跟硬脾气的先宗硬碰硬的傻子。
魏坚深吸了口气。
“何将军在朝中和谁走得比较近吗？”
梁瑞摇头。
“他是先宗钦定的驻北疆将领，大魏的军人都特别苦，终年守边疆是常有的事。驻被大将军不是什么好差事。更何况还是经常被那些北蛮子骚扰的北疆，有去无回也不是不可能的。据我了解，何将军的妻儿虽一直住在盛京，过得却很清寒。我上任之后，还曾接济过个两回。”
魏坚从魏殷那听说过梁瑞的善名，听到只接济了两回反而意外了。
“只有两回？”
梁瑞抿着嘴，憋了一肚子气后悠悠地吐到了底，仿佛叹了一口绵长的气，说：“何将军也不是个爱闹腾的人。大魏武将多清贫，也是他起的头。”
魏坚忽然从梁瑞这句话感慨中觉出了一点味来。
“……何锐是武将的头？”
“算是吧。实际上驻守四方的几位将军，都差不多。不过和文官们不一样，当时的武将们都特别投缘，相互之间的交情都很深。”
魏坚不解：“我记得其他三位将军都还在。”
“嗯，都在。”梁瑞道：“而且，在何锐的事情之后，他们比以往更加听话了。”
魏坚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些习惯了在沙场上舔血的男人会变成猫。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铁血的魏先宗亲手带出来的。
会不会只是在等时机？魏坚忽然被自己生出来的念头吓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梁瑞一手按在了他的肩上，道：“三皇子不必担忧，我想三方的将军若是要反，早就动手了，不会让自己憋屈这么多年。”
魏坚有些尴尬，他勉强笑笑，说：“……说的也是。”
梁瑞继续道：“目前比较危险的还是文官以及和朝堂分治的江湖。”
这一句话直接点到了最重要的地方，魏坚心想，这梁瑞果然是什么都知道，却一直在装傻，什么都不说。
这时候梁瑞忽然道：“三皇子相信下官吗？”
魏坚一愣，下意识地思索梁瑞说这句话的用意。然而他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梁瑞继续道：“老实说，我一直希望大魏能够出一个让人觉得日子可以过得舒坦一点，不会整日提心吊胆的皇帝。”
“……”魏坚觉得梁瑞这句话听着像极了一个陷阱，不管怎么回答，他都能把自己扯到洞里面去。
梁瑞却是出乎意料的直言不讳。
“不瞒三皇子，我最中意的人选是你。所以我反对今今看上你。我心目中的好皇帝能做一个明君，但绝对做不了一个好丈夫。他必须要牺牲掉自己的一切。”
这番话的恭维简直溢于言表，就差没直接说，你就是一个把自己一切都奉献给了大魏的好皇子。
魏坚还是没说话——一来，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接这个巨大的窟窿。而且他发现，魏殷之前给予的建议，到现在看来，反而像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一样。
——二来，做为排行第三，仅次于魏殷的嫡亲皇子，他也是继承大统的人选之一。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拥有一切的可能性。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必须把自己的 欲望扼杀在摇篮里，否者，这大魏会被他们自己家里的人给折腾散了。
思来想去，魏坚垂了眼皮，把自己伪装成了一尊心口如一的佛像。
梁瑞等了片刻没有得到魏坚的反应，问：“没兴趣吗？”
魏坚登时眼睛一亮，面目平和道：“没有。我为这个江山牺牲得够多了，还要让我牺牲，那得把自己老命垫进去。我是个惜命的人，不会这么傻。”
梁瑞这时候懊恼道：“……告诉我，你是和今今窜通好了来忽悠我的，是不是？”
魏坚略微诧异。
“啊？”
梁瑞从衣袖内抽出一张纸，右手一抖，纸张散开，露出了上面的字。上书——人我处过了，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魏坚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我不是，我没有，她瞎说的！”
梁瑞垂着眼点头说：“我相信今今确实是在瞎说。但她却说到了点子上。总不能说三皇子您是瞎表现的吧。”
“……你要是愿意，当我瞎表现也无妨。”魏坚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梁瑞今天这么积极的配合自己，可能只是为了他女儿。
梁瑞问：“三皇子似乎不太中意今今。我其实也不怎么中意这门亲事，要不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行不行？”
魏坚冲他笑了笑，正要说话。
肖映的脑袋忽然出现在门口，欲言又止地喊了一声。
“三皇子……”
魏坚顿时坐直了身，问：“什么事？”
“刚才管家让人捎信过来，说太子的人刚传了消息说要来府上，他们正慌着呢。”
魏坚脑仁一疼，心想这魏殷是跟他没完了吧？
梁瑞倒是大度，道：“三皇子既然有事就先回去吧，我们的事改日再谈也无妨。”
和梁瑞比起来，他现在更不想面对的是魏殷。
魏坚却只能认命起身，对肖映说：“你先出去让他们安排好麻烦，我马上就到。”
梁瑞在魏坚即将踏出门口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
“三皇子，若是你能在太子继位之后，保我父女二人平安无事。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我会全力支持你的决定。”
魏坚没想到他忽然会做出那么大的让步，顿时停了脚步，扶住门框回头看梁瑞。
梁瑞道：“我现在不是拿我女儿当筹码，而是拿我自己当筹码。三皇子不需要有那么大的顾虑。”
魏 坚总算是大开了一次眼界。
他双脚有些虚浮地离开宰相府——梁瑞宠女儿的传闻，他听得多了，一直没有体会。加上梁今今异常地明理，也不太黏人。这点跟寻常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完全不一样。
没想到今天直接从最深层的方面体会了一回。
两人快速回了马车之后，魏坚闭幕养神，肖映忽然在他身边说：“三皇子，你真的不喜欢梁姑娘吗？”
魏坚睁眼看他，说：“干什么？想追人家？”
肖映摇头，道：“梁姑娘是顶好的姑娘家，当然要配最好的人。我不行。”
魏坚再次闭上眼，任由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
“小九不要妄自菲薄。梁今今挺喜欢你的。”
肖映开心了一些，道：“嗯，梁姑娘跟我说过。”
魏坚又憋不住睁开眼。
“她还跟你说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