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殷踏着一身的罡风进来,猝不及防地发现佛堂内跪了一地的人——分布地稍微有些零散,除了堂中差了一点跪成一条线的三个人之外,还有屏风处远远地坠着一个。
他眼角大致扫了一眼,目光如刀似的在魏坚脑袋上钉了一下,脚步却快步朝后面走,嘴上惯常的客套话应声而出——仿佛之前那气急败坏的话并不是出自他的嘴。
他今天其实是来抓魏坚的。
此人在盛京的时候就成天无法无天的作妖。每个月月初头一天,他就从东市开始巡视,就跟钦差大臣似的一路走一路了解‘民间疾苦’,到月底一趟走下来,少说得有十几二十来张状子。月底就趁着每个月进宫给他亲爹妈问候的时机,拿这些状子编了一整套的故事,说得他的父皇母妃一个义愤填膺,一个泪眼婆娑。
结果便是下一个月他这个太子平白给魏先宗一顿说。说完了还得灰头土脸乔装打扮去市井暗查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空穴来风。
要说魏坚真的是编了故事那还好说,可偏偏里面总能夹杂一两件真事。大也不大,交给盛京府尹就能解决的小案子。
但是,这样的事情偶尔来个一次,作为太子,魏殷自信自己有这个心理素质扛得住他父皇的亲口质问。可每个月一次……
偌大的盛京,人口上万,哪天不出点鸡毛蒜皮的事那才是奇怪!
太子觉得,他得跟魏坚好好谈谈的时候,这人就逃出了盛京,在那祟尸案发源地五堰镇待了月余,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又一头扎进了皇叔魏西峰那里。
他看魏坚的那一眼看似随意,却饱含了一股——我看你今天躲哪去的凶狠劲。魏坚低垂着头,脖子上无端觉得有点凉。
正当他耐不住缩了下脖子的时候,一双银色锦靴他他身旁路过。魏坚惊了下,连忙跪好不敢乱动。
魏殷先过去把魏西峰扶了起来。
“皇叔,我不是早说过你不用见礼了吗?私底下哪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
魏西峰抬起那张僵直的冷脸,垂眼道:“礼不可废。何况这里有外人。
太子头皮一麻。他皇叔一开口,一句话好端端的话立刻就变味了——他就好像在问他眼是不是瞎,没看到这里还有别人吗?
幸亏他们自己家里人对魏西峰的脾性还算知根知底,魏殷摸了摸鼻子,没把他说话的口气放在心上。拉着人往堂上走。
“来,坐着说话。”魏殷十分体面的笑着和魏西峰对面对坐下。
魏西峰朝魏坚那边看了一眼,犹豫着说:“方才我听你在喊阿坚……他是不是又不长眼来招惹你了?”
魏坚见风就起舵,听到魏西峰犹如暗示似的提到自己,立刻直起腰,把手边的匾额一抱,正要开口。
魏殷凉凉地送过来两把眼刀,又把他劈跪下去了。
梁今今就跪在他的旁边,小声问:“你又干了什么得罪人了?”
魏坚离京月余,早就将自己离京前的那些丰功伟绩忘了个一干二净。这会被梁今今一提醒,苦思幂想了片刻,果断摇头说:“没有。我见着他都是绕着走的。你看我见皇叔都敢直接上门,见他都只能传个消息,看他有没有出门见我的意思。”
梁今今可是真真切切地听出了太子进门之前那一声怒吼藏了多少气。这魏坚绝对不可能什么都没做。
魏殷听到了右侧的窃窃私语声,看了一眼发现魏坚身边还跪了个姑娘,仔细一看有点眼熟,却又觉得面生。
魏西峰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精神,就着魏殷打量的眼神开始介绍梁今今。
“殿下,阿坚边上的这位是梁府的千金,前阵子不是梁府出了点事,最近一直留在盛京。”
魏殷认真听他说话,忽然眼睛笑眯成了缝。
“哦,这就是传闻中宰相家的宝贝独生女?起来吧,跪坏了梁瑞要跟父皇告我状了。”
梁今今起身,先福身谢了魏殷的恩赐,随后冷眼看着魏坚可怜兮兮的后脑勺——她现在断定魏坚必定干了什么缺德事了。
魏殷指着另一边的椅子,示意梁今今也坐,脸却是对着低眉眯眼的魏西峰。
“梁姑娘和皇叔很熟吗?我听闻宰相年前还跟我抱怨女儿混迹江湖不着家,都没机会给她张罗婚事。”
这一句话,场中除了魏坚和魏殷之外,所有人的头皮都炸了。
魏西峰脸色急变,近乎有些着急地解释说:“太子不可乱想。这梁姑娘是我师侄的徒弟,按辈分得喊我一声师叔。伦常不可破。再说你皇叔我心中只有佛祖,这等凡间俗事怕是沾不了了。”
魏殷一听就知道这姑娘没戏,心里头不免有些惋惜,转头望向梁今今,殷勤地问:“梁姑娘可有婚配?”
梁今今下意识皱眉,却只能摇头,说:“我常年随师父在山上修行,甚少在家。一般的人家怕是不合适。”
……
这场面眼看着要演变成做媒现场了,魏坚掏了掏耳洞,明目张胆地立直身,说:“皇兄,你今天不是来找我的吗?”
魏殷横了他一眼,说:“一会跟你算账,给我老实跪着。”
魏坚哪是让他老实他就老实的人,魏殷的话刚落,他忽然转了腰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面前的匾额往身前一搁,说:“你一来就不干正经事。妨碍我们干正事知道吗?”
魏殷斜靠在椅子边上,朝他斜睨着说:“拿块邵大人的题字匾就想跟我跪地求饶,未免也太高看自己的能耐。”
魏坚拍了拍匾,说:“重点不是这个。是那边跪着的那位。”
魏殷这时候才想起这里面还跪着个别人。
魏西峰立刻给他介绍。
“这位是大理寺的李安庆。今儿是来跟我说西市绣坊男尸的案子。”
魏殷一听,竟然真是正事。顿时收敛了身上的戾气,转身朝着李安庆的方向说:“李大人请起。我……是不是妨碍你们办事了。”
李安庆刚起来,立刻就躬身作揖。
“太子言重了。案子本就不是一蹴而就能办好,今日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
魏殷迟疑了下,耐不住好奇心,又问:“了解到了些什么?能说给我听听吗?”
李安庆下意识地往魏坚的方向微微侧了一眼。这一眼眼神未飘,明眼人却能看得真切到底是什么意思。
魏殷当下黑了脸,说:“阿坚,父皇说过几次了,我等不可插手民间的案件。你总把这些话当耳边风,万一出现一点什么状况,把所有人扯进去可就晚了。”
魏坚冤得只想六月飞雪。
“皇兄,讲讲道理,以我的身份,是随便替人动手的人吗?”
“……”魏殷扭头,却听李安庆慷慨发言,道:“是微臣求三皇子来见王爷。若非三皇子,只怕是今日难以见得庆王一面。”
魏殷看了庆王一眼,话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来。
魏西峰眼观鼻鼻观心,明目张胆地装聋作哑。
魏殷这时候才朝魏坚说:“既然是为了正事,就起来说话。方才怎么不跟我解释一下?我又不是个不讲理的兄长。”
魏坚心想,也不知道刚才出口让我跪实了的人是谁。
“正事要紧,这些细枝末节就不要在意了。小媳妇儿,今天是你运气好,先把正事说了。免得耽误太子。”
魏殷:“小媳妇儿?”
李安庆硬生生给自己涂厚了几层的脸皮,才接下了太子意味不明的目光。
魏坚一提这事就来劲,坐下后,腿就往上一翘,张口就开始胡说八道。
“是啊,我还琢磨着什么时候能把他弄进我府里,这样我的家宅日后一定百毒不侵。”
魏坚呵呵了他一声,说:“三句就偏题,你行吗?”
魏殷只得送了一句。
“你闭嘴!”之后转向李安庆正经问。
“案子,可有线索?”
李安庆躬身,将钟翰家里的情况,以及带血的佛像,连同剩下的对祟尸的猜测都一五一十全说了。
起初,魏殷还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就像是市井上流传的话本一样精彩。可话题一到沾血的佛像上之后就变了脸色。
李安庆明面上是站直了说话,可出口的话中时不时地漏了一点风。实在是那太子的脸色变得太过难看,让他心惊胆战,恨不得当场就夺门而出。
好不容易磕磕碰碰地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都说全了,他吁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魏坚,心想他这算是已经将话都按先前的计划说完了吧。
魏殷忽然惊天一怒。
“我就奇怪了,这案子也没有证据证明和皇叔有关,怎么问到我皇叔头上来了?”
李安庆闻言,当即咯噔了一声,双腿立马一软,扑通一声结实的跪在了地上。
李安庆这时候可不敢给自己多开脱一句话,因为他确实觉得单单就放弃沾血佛像这一条线索也未免太武断了一点。
梁今今朝魏坚使了个眼色。
先说话的却是魏西峰。
“承蒙太子厚爱,不过既然有疑虑,还是弄清楚为好。”出乎意料地,魏西峰这句话竟然特别的乖顺,平时那炸毛的嘲讽一丝一毫都没有露出来。
魏坚随后说:“我叫皇兄您过来就是为了这事。李安庆在大理寺里以擅长玄术为名,处理的案子也大部分都跟江湖玄术有关。头一回碰上这种离奇的案子,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重点是偌大的盛京,会有这样想法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魏殷立刻明白了魏坚的意思。
“你是想让我帮忙压压这种流言?”
“毕竟有伤皇家体面。有些人胆子也确实大了点。”
魏殷虽然经常怼自己弟弟,但正事上从不含糊。
“行,我亲自去跟邵大人说一声,不过万一……”
“这不是重点,”魏坚迟疑道:“邵大人一句话又堵不上悠悠众口。我是希望大理寺的尸体能否给我们用一回?”
“怎么个用法?”魏殷问。
“开尸,就由这位梁姑娘动手。……开尸一方面是为真相,另一方面还是为了早日找出凶手,侧重查祟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