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程默在医院里足足躺了四天才醒过来。他以为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原伊，而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程远东。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清楚地在对方的眼里看到欢喜。
“你醒了？”程远东倾身上前。
程默迷糊地看着他愣了愣，随后发现病房内没有其他人，这才开口问道：“伊伊呢？”
程远东不高兴地皱眉，开口就要训：“一醒过来就只惦记着那个女人，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躺了这么多天，醒了是不是得先跟我打声招呼？”
程默没力气跟他吵，掀开被子，就挣扎着要坐起来，但只是稍微动了一下，伤口就疼得让他直抽气。
程远东原本还不快地板着脸，这下彻底急了，忙不迭伸手将他按住。
“你又要干什么？这都伤成这样了，还不消停。”
“既然你不肯告诉我，那我就自己去找她。”程默没有看他，而是强忍着疼痛坚持下床，程远东抓住他的肩膀却不敢真使力，就怕扯到他的伤口。
程远东还在想着该怎么让他躺回去，这时赵英婉就提着粥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他已经醒了，先是高兴得几乎就要喜极而泣，接着见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不乖乖躺在床上养病，还想往外跑，脸上不由得跟着一变，直嚷起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干嘛，你知不知道自己刚刚才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现在不好好休息还要折腾，有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赵英婉不同于程远东，她的想法不多，愿望不大，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就好，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这一点早在当年程默脑袋受伤住院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因此他无法对她保持一样的冷硬态度，轻声道：“我想去找伊伊。”
听到他的话后，赵英婉瞬间沉默了，犹豫地看向站在病床另一头的程远东。
程远东的眉头拧得几乎快要打上绳子，嘴角轻微地一抽一抽，像是有火气要爆发出来，但最终也只是哼了一声，径直走出病房。
赵英婉却是一喜，伸手就去扶程默，微笑道：“你先坐下，原小姐没事，你不用担心。”
程默重新坐回床上，狐疑地看着她：“既然没事，那她为什么没来？”
其实赵英婉也觉得奇怪：“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舅舅和你那个室友倒是每天都有过来看你，估计一会儿就到，你可以自己问他们。”
听到她这么说，程默这才总算放了心，而这口气一旦松下来，连日来的疲倦也一下子涌了上来，全身更是哪儿都疼。不过为了不让赵英婉担心，程默并没有表现出来。他伸手轻轻在身上按了几下，便知断了三根肋骨。至于后背的伤，程默觉得没死就算自己命大。
赵英婉把人重新扶回床上，打开保温壶，给他倒了一碗粥。医生之前有说过他大概会在什么时候醒过来，所以赵英婉一直让家里的张妈备好粥，各隔三四个小时就让司机送过来，以确保儿子什么时候醒过来，什么时候就能吃上。
程默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过赵英婉递过来的小碗，食不知味地吃了半碗。
“那个，小默，以后不许你对你爸这样说话。”赵英婉忽然开口。
不过这种话程默听多了，向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或者压根当没听见，因此赵英婉说归说，他照样该吃粥的吃粥，该想事情的想事情，连“嗯”一声都懒。
也不知道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荣昊那儿，警察应该来问过话吧，林东顺和季子林是怎么说的。刚才赵大美人说季子林这几天都有来看他，想来林东顺应该是没把他绑架伊伊的事说出来。
还有实验基地那儿怎么收场，当时情况那么混乱，又是失火又是出了人命，肯定得惊动警察，也不知道蓝鱼人的秘密泄露出去了没有？
最重要的是，伊伊怎么样了？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程默现在最怕的就是她不能全身而退。
“儿子，你到底听到我在说话没有？”赵英婉说了半天，嘴都说干了，结果程默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得气岔。
程默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听着呢。”
“那你说说，我刚说什么了？”赵英婉白了他一眼，压根不信。
“你让我不要老顶他的嘴，看在他快奔花甲之年的份上，二十多年前又出过力造人，才有今天的我，让我不要老是针对他，一见面就吵，就当是敬老，多让着他一点。……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程默对答如流，反正来来去去都是这些话，大同小异。
赵英婉被他“造人”二字给气笑了：“又不正经，有你这样跟母亲说话的吗？”
程默一脸正色：“不，我在跟大美女说话。”
赵英婉被哄得十分开心：“你啊，要是跟你爸说话，态度能有现在一半，我就知足了。”
“怎么又提他了。”程默微微蹙眉，左右看了看。“对了，妈，我手机呢？你看到没有？”
“哦，你的手机摔坏了，不过我已经让你哥给你准备一支新的，等他拿下次来拿给你。”赵英婉说完一愣，又道，“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我们继续聊你爸。”
程默没想转移话题，不过他确实对这个话题提不起兴趣，因此闻言后，直接掀开被子就躺下。
“那我睡觉。”
赵英婉将他盖到下颌的被子拉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儿子，我知道你心里有道坎，但都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该跨过去了。那个时候并不是我们不愿意带你走，选择你哥而不要你，实在是当时你还太小，我和你爸又忙，如果你知道你哥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或许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程默本来装睡不想听，但听到后面，眼睛慢慢睁了开来，眸光微微一动。
“那个时候说得好听点，你爸还是一家公司的董事，说得难听一点，还不是丧家之犬，之前对他哈腰谄媚的那些人，见了他要么摆谱要么就躲起来，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只知道你外公卖掉自己的公司来支持你爸，你却不知道那些钱根本不够补公司外债的漏洞。为了凑够钱，你爸把名下所有的不动产都卖了，我们搬进平民房，挤公交，一切从新开始。最落魄时，还给人洗过盘子。……老的蹲在路边给人洗盘子，小的跑去帮人家发传单，他们以为自己做的事没人知道，但我什么都知道。”
赵英婉说到这里突地一顿，似乎陷入回忆里，声音听起来有些淡淡的感伤。
“我知道无论是你爸还是你哥，他们肯定都不会跟你说这些，你哥曾经说过，家里有一个能扛着就行了，何况还有他和你爸，我们家已经有两个人能扛的了，弟弟就让他安心读书吧。你爸虽然没说过这话，但我知道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看到你们遭罪，其实最难受的人是他。好在你爸从没放弃，你哥也肯熬，最后终于让他们发现了一个商机。为了抓住这次机会，你爸豁出脸皮不要，咬牙跟人借了一大笔钱，重开公司，我们的生活这才日益好转起来。”
程默直接听懵了，程远东曾经破产过一次，那时候他们家的环境确实有一段时间过得比较艰苦，可那也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不过因为那会他还比较小，所以也没多大感觉。等他大些能记事，印象中他们每次回来都是衣着光艳，东西大包小包的带，每个月给外公他们的生活费也不低，所以他压根没有想过，他们也会有这么穷困潦倒的时候。
赵英婉叹了口气，继续说：“所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那么久才回来看你一次了吧，不是我们不想回去，而是不敢回来，没脸回来。你爸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既然答应了你外公，会让公司重新走上轨道，让家人重新过上好日子，那么在没有做到这些承诺之前，他怎么有脸回来见你们。你哥也不是天生就是一个商业奇才，也许他是比别人早慧聪明了一些，可这些所谓的成功，那也是一个个亏，一杯杯白红酒灌进肚子给逼出来的。”
程默拽着被子的手轻微颤抖着，可是他却浑然不知。
赵大美女说的这个，确实是。
那个时候他已经不稀罕这个家的亲情，他有外公外婆就足够了。可是那次火灾，却把外公的生命给夺走了，外婆因伤心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程默自然而然就把这份遗憾和恨意，转移到程远东的身上。
因为那场火灾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是程远东生意场上的对手，被程远东打压后不甘心，找人绑架他，准备拿他来威胁程远东。谁知道那些人贪得无厌，绑架他后，见屋里没人还入室抢劫。刚好这时候外公回来，这些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拧开瓦斯，结果引发火灾，把他外公活活烧死。
虽然事后他被救了出来，主谋也抓到，那些人也说当时其实就是想吓一吓那个老头，并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命，可是悲剧已经发生，他外公没了。
他恨程远东在商场上的不择手段，但凡他做事不那么狠辣，那些人也不会被逼上绝路，做出这种事。
可是说到底，他最恨的那个人却是自己。
外公出门时都已经交待了，在家看好门窗，谁来了都不要开门，他就去给自己买个蛋糕，二十分钟的路程，去去就回。
他为什么没有把门窗锁紧，让那些人有机可乘。
他为什么那么弱小，面对恶人，毫无还击之力？
所以从那次起，他开始一宿一宿的失眠，每晚不检查完三次门窗睡不着觉，开始讨厌自己最喜欢的奶油蛋糕，遇到烦心的时候只有洗衣机转动的声音可以抚平他的焦虑。尽管他知道这种强迫行为是受什么影响，也知道该如何医治，可他就是不想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