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徐行说话,木惊枝又补了一句:“小红如此,定是觉得与我聊天甚为有趣吧?”
“少主总是这样没话找话,不累吗?”
木惊枝坦然得不得了,“自然乐在其中,若所有的美好都手到擒来,珍惜二字便不那么重要了。”
他脏脏的脸蛋被雾中的水汽染着,灰垢里挂着细薄的水珠,如在野之露,泥泞却不失清爽。
徐行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无论花枝招展或脏乱不堪都可以自处得如此泰然。川仙说得对,好多事情,她确实该跟他学学。
她点点头,“少主说得有理。”
这回倒是把木惊枝吓了一跳,“小红居然认同我?”
徐行故作矜傲的转过头,“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少主说得对,自是认同。”
然后,她听见木惊枝乖乖的“哦”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偷偷舒展。
只是笑容还未及完全露出,手臂又一阵痛苦袭来,依旧如方才在戏院一般,来得突然,消失得毫无影踪,只瞬息的剧痛,让她差点没站稳。
木惊枝立刻扶住她,“你怎么了?”
“没事。”
“你有事!”木惊枝的语气认真了些。
徐行被他盯得莫名心绪,只好敷衍着:“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有点不舒服,或许是还未大好,少主不必忧心。”
木惊枝的表情丝毫没有缓解,而是更严肃了些,“小红的其他事我都可以不问,但若身体有损,不可隐瞒与我。”
徐行犹豫了片刻,“徐行的身体自是心中有数,少主怕是把我当小孩子了?”
“你答应我。”
“我答应少主的事,也未必都能做到,少主何必强求?”
木惊枝有点急了,“我不管,你就得答应我!”
他任性的样子着实有趣,徐行浅笑,“我道是聆楚的倔强脾气像谁,原来是与少主耳濡目染的功劳。”
“你别打岔!”
徐行依然不接他的话茬,“都说雾千里是浮尘间最有趣的地方,少主当初在此逍遥多年,如今都不带徐行一游吗?”
木惊枝看着她,终是妥协了,挑挑眉梢,那一点赤红流过氤氲,似夜色中透雾明盏。他长臂一展,宽袖抚风,颔首施礼,“难得小红有闲情,惊枝不胜荣幸。”
徐行终是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二人并肩慢慢的走。
雾千里的地面看不到影子,走在轻绡温氲中,任是徐行这般好目力,也看不出几丈远,形形色色的人在近身时才显露了面目,稍微走远些又隐入薄雾中没了踪影。
雾千里,千里云障起,景晦色方深,实在是个太适合藏匿的地方。
传言说,雾千里之主乐无信是个从不露面的人物,无人知道他元身是何物,甚至有人说雾千里根本无主,乐无信只是个虚无的人而已。或许,这里如梅城鬼市一样,根本无需有主,每个人靠着各自的目的,便可保持相安无事的微妙平衡。
这么多年,唯一一个破坏过这种安定的,恐怕便是徐行身边这位了。
徐行下意识的用余光看他,木惊枝就在她身边慢慢的走,脸上的污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褪了,不吵不闹的样子清润如水,真真是个太美好的人儿。
木惊枝带着徐行拐弯抹角走了一段,前面却是一片空寂无物。
“少主带我来这空旷之地赏雾?”
木惊枝笑了,“赏赏有何不好?”
徐行知道他藏着坏,运气凝神通目观瞧,看出前面隐隐棱角的影子,再抬头看,云雾中隐现着一座浮空玉楼。这才知晓,面前这栋楼只不过给层第施了些障眼法罢了,如此虚张声势,倒真搞得如同古本中的蓬莱仙境海市蜃楼一般传神的样貌。
木惊枝见她通透了然的样子,赞赏一笑,上前几步,在看似空无一物的眼前敲出“咚咚”声。
门内有声问道:“来者是客,可知为何豀无影?”
木惊枝轻轻回应:“客从雾中,只道禽来鹘未知。”
片刻之后,一缕轻纱落在木惊枝的手心,木惊枝微微挽动,前方虚空的地界突然凭空裂了道口子一般,细看才知是开了一道薄雾掩映的玉门,门内隐隐香气透出,看来别有一方天地。
木惊枝回头朝徐行笑,“走吧。”
徐行稳步跟上,“少主醉荡浮尘之名果然不是虚得。”
“能引我一醉,唯心上人尔。”
徐行偏过视线避开他,随他走进去。
前面的路曲曲绕绕足有十几条,木惊枝轻车熟路,带徐行进了其中一道小廊,拾阶而上,廊尽门开,眼前倒是让徐行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为会是个缓歌曼舞仙乐风飘,如从前妖王最喜爱的那般声色颓靡之处,不想这里却意外的清和,厅中玲珑玉屏隔了几道小间,却未完全密闭,隐隐可见里面朦胧身影,皆是成双成对,有的对坐饮茶,有的并立赏画,也有的叠坐私语。
屋中四角有弦乐轻鸣,一走进去,人便不自觉的随之温柔起来。
此处,竟是男女幽会之所?
徐行看着木惊枝,“少主选的地方……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致。”
“只是想和小红安安静静的坐一会儿,不被闲杂人等打扰,小红若是不喜欢,我们换一处便是。”
徐行没拒绝,却轻轻问:“少主对此处如此熟悉,不知从前带了几位不可被打扰的莺燕花蝶来此?”
“小红如此问,可是太过在乎我了?”
徐行静默不语。
木惊枝抿嘴一笑,“这玉楼有十六条廊径,诗酒玩乐各不相同,我从前确与无数玩伴耍遍了前十五道门,琴书百戏,蹴鞠六博,好不潇洒快意。可直到今日,我才有心愿想进这最后一道门,只因身边是你。”
他的声音愈发清透,“若是给小红的与给别人的相同,那我宁愿不给。”
徐行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好像带着浅浅的水涡,让她卷入其中,难以自拔……
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恍惚了神思,记不清如何随着他入座,记不清他们喝的是什么茶,甚至记不清木惊枝都说了什么,只是对面的男子眉眼明媚清晰,与当年初遇时别无二致,他们离开玉楼之时,木惊枝拉着她的手,她没有拒绝。
她此生,第一次在清醒之时,如此朦胧。
……
外面已入夜幕,晚间清凉的气息让她缓过神来,轻轻脱开他的手。
木惊枝只含笑不语,带她到小馆子点了几道可口的小菜,举止似乎温柔疏阔了许多,不似平日幼稚缠人。
徐行耳朵的粉红一直未退,也不抬头,只管一口口让饭菜塞满自己的嘴巴,食不知味。
正吃着,一股浓重的香气突然刺入鼻腔,徐行抬头,看见一张粉妆艳抹的女人面,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桌前,盯着木惊枝,媚眼如丝,秋波已经快要把木惊枝淹死了。
木惊枝还在平平静静的给徐行夹菜,熟视无睹,徐行咽下一大口饭,冷言道:“姑娘,这男人不是你能惦记的。”
木惊枝清眸一亮,双目盈笑看着徐行。
那女人瞥了徐行一眼,娇滴滴道:“怎么?他是你相公吗?”
徐行摇摇头,“我又不是卖画的,寻这么个美人图放在家里何用?”
木惊枝美滋滋的听着徐行的夸赞,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
徐行的声音平平静静,“我是为你好,此人可远观不可亵玩,碰不得。”
那女子半信半疑,“你什么意思?”
“他是我买来耍把戏的,体质极异……”徐行眼疾手快,拾了那女子手中的香帕搭在木惊枝手腕上,没多一会儿,那翠绿的帕子便一点点暗下去,成了墨染般的黛青。
徐行叹了口气,“我这小童儿从前也曾招无数女子欢喜,却不知多少女儿家连一夜春宵都未及渡过,便被他这股子煞气化作冷硬乌青的尸身,慢慢的,我便不许他再亲近女子,免得害了那些痴情的姑娘。”
她一边说,还故作忧伤的看了木惊枝一眼,“还好今日我在,若不然,他这张勾魂摄魄的面皮,诱得姑娘你神散身死,还虚惶不知呢。”
木惊枝用筷子挑了丝帕递到女子面前,“姑娘,原物奉还。”
女人像躲瘟疫一样避开那帕子,起身逃命似的走了。
徐行看都没看她,继续低头吃饭。
木惊枝强忍着笑,“小红何时喜欢玩这样的把戏了?”
“早就会了,跟从心学的。”
木惊枝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杂碎那点本事,只是皮毛而已,这么不入流的招数,肯定是跟我学的,他哪里比得上我?”
徐行点头,“他确是比不上少主……只是少主这些本事又师出何人?难道元濯祖师便传授了这些?”
木惊枝摇头,“我师父可是好人,他若不那么正经,也不会吃那么多亏……”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我师父以前说过,我这个独辟蹊径的样子,与老祖颇有些相似呢,许是老祖留给迟山的灵气都汇到我身上来了?”
独辟蹊径……徐行暗赞元濯祖师斟酌言辞的本事,说得还真是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