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千里,浮尘最鱼龙混杂之处。
岚上春,雾千里最招摇惹眼之处。
南腔北调的窃语,憔悴江海的阔谈,故事最多的戏子,却偏偏要去演绎更多的故事。
远远透过浑浊雾气看着岚上春若隐若现的戏台,时辰尚早,台上空无一人。木惊枝负手而立,眉眼带着难以掩藏的怅然。
他上一次站在那里时,半面妆彩,红衣覆身,一曲便引了雾千里三日大难,可他却欢快的弃了满座宾客,径自跑了。
那时,他还是一只可以不管不顾的野雀,还是个有师父撑腰的淘气孩子。
“岚上春……”他轻轻念叨了一声。
勾栏平乐,山间烟渺,世人皆知木惊枝心恋此处,可惜,此处不恋任何人。
所谓瓦舍,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来去尽是客,易聚也易散。
也只是短瞬忧思,木惊枝便恢复了笑颜,“小红从前可曾来过此处?”
“只远远瞧过一次……”
“什么时候,可有瞧见本少主当年风采?”
徐行揶揄他:“少主怕是老了,已经要靠当年风姿来壮声势了?”
木惊枝笑眯了眼,“可不是老了,再过几年,连这点残存的风韵都留不住了。”他凑近一点,“趁着本少主尚有几分姿色,小红你得珍惜,知道吗?”
徐行不回答,反问道:“少主今日回岚上春,是要唱戏吗?”
“自然不是,清然在那里,我带你去逛逛。”
“若只是逛逛,少主该扮作平俗之辈才好,若招来些蝶鹊莺燕,休怪徐行弃你于不顾了。”
木惊枝孩子似的不听话,“也不怪我招摇,他们就是没我唱的好啊……”
徐行知道他在故意撒娇,也不恼,只浅笑,“少主若如此执拗,徐行便再去寻些息声的果子来,保证他们唱的更好听些。”
木惊枝抿了抿嘴,似乎想起了上次在望沄山中被那几个小果子坑害的惨痛教训,立刻老实了。
徐行拈指燃了一丝风焰,烧几株薇草化灰,草灰弹在木惊枝脸上,木惊枝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下来了,清俊的脸蛋立刻污作一团。
木惊枝美滋滋的问:“小红你是不是怕我的姿容外露被人惦记啊?你是在吃醋吗?”
“我只是嫌你招摇,怕惹来麻烦。”
木惊枝的嘴巴“哦”得圆圆的,乖乖任凭她摆弄,徐行又伸手把他的束发扯歪些,点头表示满意。
“小红,你看我需不需要再打扮打扮?”
徐行抬腿往岚上春走,“不用,挺好的。”
木惊枝不依不饶,跟在后面碎叨:“小红小红,你等等我呀,你不会嫌我现在不好看吧?”
徐行忍着他的聒噪,“不会……”
“小红小红小红,等会儿你要是见到什么搔首弄姿的小妖精,你可不许看他们!”
“我瞎了!”
……
岚上春戏台后是个小院子,虽然前面还没开锣,后面已经有艳衣之人忙忙碌碌的进进出出,木惊枝和徐行趁乱混进去。
这样的地方,徐行倒真是第一次来,四处看着都新奇有趣,不由得暗叹自己从前活得实在太过无聊,除了苦难便是杀戮,二百多年的日子,好像还没有近几个月过得热闹。
而她如今,似乎也渐渐不那么讨厌热闹,甚至开始习惯了某些吵吵闹闹的清灵之音……
顺着朝内走去,纷杂妆彩的各色妆扮里,瞧见一张白嫩盈肥的少年面皮,坐在一个角落里对着一面铜镜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目光幽深,不似平日的少年。
木惊枝上前拍拍他的肩,忘清然一激灵,从镜子里看到身后一张脏兮兮的脸,开口便嚷:“谁的脏手都敢乱伸……”
他脸上带着烦闷,语气也极为不善,木惊枝目光微寒,顺势钳他的脖子,把他剩下的话都扼在喉咙里。
忘清然的头被迫向上仰,正对上那双清潋的眸子,立刻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轻轻拍木惊枝的手求饶。
木惊枝又用力捏了他两把,才慢慢放开手。
忘清然偷偷环顾四周,没人注意,这才放下心来,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喘着粗气问:“惊枝叔叔,您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都不知道我们青源小少主竟有这么大的排面,连碰都碰不得了?”
“叔叔,我方才走神了,没看出是您……”
“若不是我,平日便对旁人这般无理?”
忘清然委屈的撇嘴,“也就是误会落到您身上才想起打抱不平,您平日比我还无理呢……”
徐行忍不住笑了,对忘清然点头以示赞同。
木惊枝照着忘清然的脑袋拍了一巴掌,小少年老老实实的挨着,也不敢还嘴,小心翼翼的问:“叔叔,您来此处,是想唱戏吗?”
“想听听你唱戏。”
“我……有多少本事您还不清楚嘛,还用得着亲自跑到岚上春来笑话我……”
“我清楚,但是你徐行姐姐没听过,所以我带她过来一起笑话你。”
可怜的小鱼儿对着他的猫姐姐挤出一丝艰难苦涩的笑容,难看到极点。
……
忘清然这出戏唱的无功无过,音律尚稳正,身形也还算得体,只是明显看得出紧张,台上每一步都是煎熬。
而方才先他一曲的那位却颇有神韵,余音绕梁,如此比较之下,忘清然更见绌些。
木惊枝坐在下面,只听了三句就开始对徐行解释:“我只教过他一点点而已,这么难听与我无关,估计是他小时候跟着辞柯姐姐学的。”
徐行见他如此不遗余力的出卖辞柯,也不说什么,只静静的听。
八句之后,木惊枝面露苦痛,“清然在这儿再待上几个月,怕是岚上春就要摘匾了。”
“少主是不是对清然太过苛求了,我倒觉得还好。”
这次,木惊枝没有转口风,而是轻道:“我以为他对我也算松弛,没想到还是会拘谨,许是年纪尚轻吧……”
“岚上春的老板阅人无数,能留清然在此处,他必然是有些可塑之处。”
木惊枝摇头,“我要他在此,只是想着他身世复杂,若有一日青源和迟山皆不能容他,岚上春也是条退路,清然的可塑之处没见得,但岚上春留他的理由很简单。”
“是何理由?”
木惊枝眨眨眼,“小红这么聪明,要不要猜猜?”
徐行微沉吟片刻,“凤凰衍?”
“果然,我的小红就是聪明。”
“岚上春的老板因为清然会唱凤凰衍便允他留下,定然还是对少主的风采念念不忘,少主竟然还敢来此,不怕被认出来?”
趁着忘清然艰涩腔调的间隙,木惊枝懒洋洋的笑笑,“认出来又如何,我不想唱,岚上春那只角都老掉半截的老鹿还没有本事让我站上去。”
他伸了个懒腰,“这也太难听了,臭小子莫不是在词曲中添了什么伤人的符咒吧?我现在听得浑身不舒服……”
徐行觉得他太苛责,正要说话,突然手臂剧痛起来。
她下意识去抚,却又安然无恙了。
那痛来的突然,去得也毫无踪影,只片刻,若不是额头上冷汗已经渗出来,她甚至以为是错觉……
徐行心下一寒,这痛楚的感觉她还记得,是木如倾的符咒。
木惊枝也看出她的面色不对,“怎么了?”
徐行不露声色的摇摇头,“没什么,或许是真的难听,我也有点不舒服……”
木惊枝笑了,“早知道该寻那息声果子给清然吃。”
那脏兮兮的脸,笑容竟依旧清爽干净,他站起身,“我们走吧,清然这般技艺,还是远离着些,叔侄情意总比不上命重要。”
木惊枝起身看看台上紧张得腿抖的孩子,还跟他挥手道别,脸上满是嫌弃。
见他离开,忘清然似乎更焦急,一口气没提住,声音便有些不稳了。
走出了老远,隔着氤氲,徐行还能听到他荒腔走板的韵调。
忘清然从小便不被人待见,理应是个看惯世情冷暖心绪平和的人才对,怎会因为木惊枝一个举动便慌了心神?徐行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犹疑,晃神的片刻,跟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撞了满怀。
对方的嗓音又脆又亮,“你怎么走路的?”
徐行红眸扫过去,对方是个年轻的姑娘,模样十分周正,只是脸上带着火气。
她也懒得较劲,只轻轻颔首示意抱歉。
对方似乎很急切,也没再说什么,用力“哼”了一声匆匆便隐在雾气中没了影子。
木惊枝面色不太和善,轻道:“哪儿来的冒失东西?小红没事吧?”
“只走路急了些而已,无妨。”
“真没事?”
“少主似乎总把徐行当做娇柔的弱女子。”
木惊枝眉眼温柔下来,“我没把小红当成任何女子,只是希望小红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女子。”
这甜腻又拗口的蜜语也不知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木惊枝倒是坦然不害臊,含笑盯着徐行,“雾气浓濯,却掩不住小红的面色……又脸红了?”
徐行避开他的目光,“雾色清凉,不也没冷了少主的巧舌?”
木惊枝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们小红对别人倒是谦和宽厚,只是从不会饶我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