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利贞惊出一身冷汗,这些渔船轻舟,他方才不是不觉得他们可疑,却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论水性这些人不会优于自己的水军,论人数也不见得比自己多。可如今忽然之间不见了,这么诡异却让他觉得不知所措。
此时方知梅卿所言不虚,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王爷一定要让梅卿带他们上路。
没有梅卿,不要说带着这一船队的宝贝去京都,连他们自己,恐怕都要埋骨于这茫茫辰江了。
一叶扁舟从辰江深处的茫茫迷雾里走来,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梅卿父子的面前。
扁舟的最前面站着的是一个身穿鹅黄色纱衫的妙龄少女,肤白如新剥鲜菱,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
这少女一出现,雪银四处张望的目光接着就有了焦点。他忸怩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却故作矜持的依旧坐在船尾没有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只见这少女对着梅卿盈盈下拜,声音如黄莺出谷,格外的婉转动人:“婉君拜见梅大哥。”
梅卿微微一惊,雪银的目光也呆滞了片刻。这婉君姑娘不是殷幻一的徒弟吗?为什么喊父亲大哥?
雪银早听说父亲那位义兄殷幻一有一个妙龄女徒,父亲甚至写信为自己求亲,听说殷幻一也答应了,只是没有过了明路。
情窦初开的雪银今天是打着来见见未婚妻的,没想到糊里糊涂的未婚妻比自己长了一辈。
梅卿伸手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温和的笑道:“贤侄女儿不用这么多礼,殷大哥一切可好?”
婉君笑盈盈的回答道:“他很好,只因不知道梅大哥消息,每日念叨梅大哥,甚是挂念。前几日得梅大哥飞鸽传书,知道梅大哥要为南岭王押船要路过水寨,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只说梅大哥做事,必有梅大哥的道理,命小女子在此相迎梅大哥。”
梅卿皱着眉头听这少女一口一个“梅大哥”,当真刺耳的很。
他呵呵一笑,道:“既如此,就请贤侄女儿为叔叔带路,去拜见义兄,做弟弟的有再多的不是,总要见了面才好训斥不是?”
梅卿此言一出,一直在婉君身后默默低头划船的船工,突然变桨为剑,身子腾空,直直的向梅卿刺来。
梅卿不闪不避,目光沉静如水,那柄已经变为利刃的船桨,在他如盈盈秋水一般的眼眸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至船桨马上就要穿颅而过,梅卿的睫毛仿佛被桨风扫到,在微微的颤抖。
船桨终于停了下来。
雪银紧张的心也略略放松。他的手里,也握着一把船桨,他的胳膊上有银针机括,每一根针上,都淬着师父耳东先生制出的能让修士瞬间散功的毒药。
他几乎在本能的驱使下差一点就使用上这种阴毒的暗器,又被梅卿的云淡风轻给压制住了。
等到船桨在梅卿的左眼,几乎擦着梅卿的睫毛停下,雪银才发觉自己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手心里的汗,更是把船桨都浸湿了。
船桨缓缓的落下。那人也缓缓的落在梅卿小舟的尖驳头上,小舟纹丝不动。
来人缓缓的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瘦削的中年男子的脸,在这张脸上,最让人触目惊心的,就是左侧脸颊上,从太阳穴一直劈到下巴的那一道深深的伤疤了。
“二哥,”梅卿静静的说道,“别来无恙?”
雪银被这声“二哥”弄糊涂了,不过他很快为这个称呼找到了理由,既然是结拜,一定不会只有两个人结拜,殷幻一大概在父亲这群兄弟中排行第二吧。
两艘小船船头对着船头,婉君悄悄的冲着身旁的小船摆手,他们都慢慢的隐去了。
梅卿与殷幻一在各自的小船里跪坐下来,婉君与梅雪银沉着脸对望了一眼,各自在殷幻一与梅卿身后跪坐,均面无表情的互相看着对方。
“二哥,”梅卿轻轻的说道,“很多事小弟没有在信中说明,个中原因,想必二哥也明白,飞鸽传书,信件很容易被有心人盗取。”
殷幻一长叹一声,苦笑道:“这些年你做了皇商,我藏身辰江。你说,那两个小时候整日争吵的小儿,长大了以后,为什么会这样呢?”
梅卿看着面前被破了相的汉子,他知道,这差点把殷幻一脑袋劈开的一剑,正是南岭王的杰作。
当年叶家众叛亲离,万狐山上大哥一枝固然被灭,远在黑石山的二哥也未能幸免。
与太子轩辕弘同母所生的南岭王轩辕岳,为了向新皇表明立场,亲自带人来剿灭二哥一脉。
若不是得人相救,殷幻一早就葬身鱼腹。
梅卿微微一笑,声音哽咽的道:“无论我们在做什么,一切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角扫过身后的雪银和殷幻一身后的婉君,继续说道,“为了天理。”
殷幻一盯着梅卿看了许久,叹息的笑道:“你总是有办法,总是不死心。不像我,一道伤疤,这么多年都消弥不了。”
他看了看远处影影绰绰的小船,叹息道,“这些兄弟,跟着我在这辰江落草为寇,他们人人都那么信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沉冤得雪。可如今……好像所有人都认命了。”
梅卿也看着这些小船,这些像鱼一样游走在江面上的人,都是当年叶家的仆从故旧。
梅卿幽幽的说道:“二哥,我已经找到了绘心和静心兄弟,轩辕龙族算什么?我们才是这片大陆的主人。所有的苦难,都只不过是我们该受的磨难。”
“老六,”殷幻一斜睨了一眼梅卿,“你一向最有办法,却又是最不屑家长里短的。如今,却又为何这般奔走?如今你投靠南岭王那贼子,可是要借兄弟们的血,实现你自己的野心?”
梅卿被殷幻一气的笑起来,道:“我的野心?若是我有自己的野心,当初完全可以留在魔域。”
殷幻一的眼睛眯起来,梅卿继续说道:“二哥也不是不信我,对不对?不然,单凭着我为南岭王押船,二哥方才那一剑,也穿颅而过,不会容小弟在这里说这么多废话了,不是吗?”
殷幻一的眼睛闭了起来,过了半晌才睁开,看向梅卿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雪银打起灯笼,只见远处的江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排成长龙,岸边亦是星光点点。这是南岭王的船队与骑兵。
殷幻一阴郁的看着远处的灯光,昏暗的灯笼下,他的那道伤疤不再那么刺眼,只有双眼射出灼灼目光,咄咄逼人。
“如果不是你来,我倒是想试试,我与那轩辕岳过了这么多年,究竟现在谁厉害?”
梅卿顺着他的目光转身看了看身后的灯火阑珊处,讥嘲的笑道:
“二哥,你就算是把这些兵士全部扔水里喂鱼,也不能说明你厉害。这只是轩辕岳的商队,不是他的军队。”
殷幻一愣了一下方回过神来,听到梅卿的嘲讽,抄起身边船桨就砸了过去,怒道:
“你这个小子,还是这么没大没小,找打是不是?”
梅卿侧身躲过这一桨,笑道:“我知道二哥是明白人,方才只是过过嘴瘾,若是知道二哥真的想打,我绝不敢过二哥的困龙口。”
殷幻一斜睨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个贼猴子,不用在这里说反话!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不要说军队,就连这个商队,我也不一定就能打得下来!我说的是不是?”
梅卿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说:“二哥一向都是明白人。咱们之所以能坐在这里谈心叙旧,也是多亏我家阵法厉害,让那武利贞不知虚实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天下安定,所有的人都想过安生日子。那些手里有刀枪有军队的诸侯也只敢暗中较劲而已。”
雪银已经有些听糊涂了,他能想到的,只是父亲与殷幻一,还有另外四人,六个人结拜兄弟,想做圣龙大陆的主人。
这似乎算不了什么,圣龙大陆虽然一直尊轩辕氏为帝,尊神教为正统,可世家大族,各派势力,从未停止过对圣龙大陆资源的瓜分和争夺。
殷幻一饶有兴致的看着梅卿,“呵呵”一笑,道:“小六,别卖关子了,说说你想怎么做。你小子的那点聪明才智,不能只用在做弄我们这些老家伙身上。”
梅卿不由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二哥的话让他回忆起一些小时候好玩的事情。
叶家以团结为家风,兄弟姐妹之间,无论庶出嫡出,均一视同仁,嫡出兄长虽然权力颇大,却必须照顾弟妹。
甚至,当面临家族危局时,兄长必须牺牲自己,保全弟妹。这是叶家人一出生就受到的教育,是根植于骨子里的,如血液一般的存在。
梅卿的笑意没有隐去,显得心情极好。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却见天空竟然不知何时放晴了,满天星斗,繁星密布,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二哥没有看到天空晴朗了吗?”他低下头,看着听到他的话抬头望天的殷幻一,“二哥熟知天文,该知道今晚本该下雨才对。”
“哦……”殷幻一的眼睛眯了起来,一双如鹰一般明亮的眼眸,突然盯住了梅卿身后的雪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