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了半日，东边的阳光开始渐渐收敛，掩在了乌云之后，小小的雪絮纷纷扬扬而下，落在御婉火红的衣裙上。
冬天到了。
“阿婉郡主。”萧湛推了推一直出神的御婉。
御婉回京那日夜，皇上寝宫里传出来圣旨，言明命一品郡主御婉暂理国事，宣平王从中协助，朝臣虽然也有异议，但因着皇甫醒夏没有反对，又有一个掌握东城军营的萧湛在，也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萧湛连唤了御婉好几声，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最后再看了眼刑部大门，御婉吐出一口气，道，“回宫吧。”
萧湛看了御婉好几眼，见她没什么异样的情绪，这才放下心来。
今日是趁着朝事不多，御婉忙里偷闲拉了他来刑部见皇甫桀，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子亲王，如今如沦为了阶下之囚，真是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沧桑变幻无穷啊。
这两兄妹说话的时候萧湛没有留着，自然也就知道这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御婉的神色如常，那应该是没有发生什么了。
马车带着二人向正元门而去，还没有走出去多远呢，后面就有人骑马追了上来。
“郡主，桀王在狱中，自裁了。”
这完全是出乎萧湛意料之外的，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以桀王所犯之罪，毒害皇上可是大罪，拨皮拆骨挫骨扬灰都不为过，这样自裁，反而是一了百了。
“阿婉，难为你还能来看我。”
“阿婉，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恨你，恨阿离，更狠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你有敬爱他，我就有多恨他。”
萧湛罢了罢手，外头刑部来报的人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回刑部去当差了。
“阿婉郡主。”萧湛看着御婉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脸，要回去吗？
御婉连头也没有抬，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回宫。”
萧湛一瞬不瞬地看了她一会，叹了一声，对车夫道，“回宫。”
回宫的马车再次骨碌碌走了起来，这次再没有人拦着他们。
“阿婉。”那个身穿囚服依旧不减一身雍华的男人坐在稻草堆上，坐在刑部大牢最阴冷的角落里，抬头看她，眼神依旧是充满野性，只是这次眸底有掩盖不住的疯狂和疲惫，“也许这样是好的，这样子，就再也没人能阻拦你的阿离坐上那个位置了。”
“阿婉，我真羡慕你和阿离啊，同样是他的儿子，他给了阿离全部，我却用了全部换了这样一个下场。”
“可我不后悔，至少，我赌了。”
御婉曲起双腿，双手环着，她的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直到整个脑袋都埋进去。
马车里安静得有些压抑，萧湛听见马车入了正元门的声音，可御婉依旧没有抬起头来，依旧不发一语。
沉默的空气里，隐隐约约飘来了一声低低的哭泣，萧湛看着御婉，转头让车夫在皇宫里一圈一圈地转圈圈，而他则沉默着陪她坐着。
“父爹睡下了？”
“刚睡下。”皇后将空了的药碗递给苏嬷嬷，拉过御婉的手，到了外间说话，“阿婉，这几日辛苦你了。”
“阿婉不辛苦。”御婉头靠在皇后的肩上，“只要父爹母娘都能好好的，阿婉怎样都不辛苦。”
皇后叹了一声，饶是御婉这样说，她还是会心疼的，“只希望阿离能早点回来，至少可以跟你分担一些，瞧你回来才几天，这都瘦了。”
“阿婉这是在减肥呢，母娘没发现阿婉现在好看多了吗？”
“没发现。”皇后一点面子都不想给御婉，“都瘦成骨头了，哪里好看了，抱着的时候都觉得硌得慌。”
“母娘，你怎可以这样狠心，阿婉会哭的。”御婉瘪瘪嘴。
“你呀。”皇后点点御婉的额，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
御婉笑着抱住皇后，脑袋靠着她的脑袋，轻轻摇晃，“母娘，父爹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嗯。”皇后闭了闭眼，虽然应着御婉，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关，皇上怕是挨不过去的。只希望在皇上和她走之前，阿离可以回来，让她再看一看她的阿离，看阿离阿婉都能好好的，她就是死也无憾了。
“桀王那孩子……”御婉并没有特意隐瞒皇甫桀已经自戕的事实。
“我有请宣平哥哥好好安葬他。”御婉闭了闭眼，忍着满眼的泪意，“寻个好地方，下葬那天我就不去了。”
皇甫桀下毒谋害皇帝是大罪，就算是自戕而亡了，也该是丢弃乱葬岗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御婉舍不得，皇后也不会这样做。
“这样也好，总归是入土为安了。”皇后拍了拍御婉的手，“阿婉，这是桀王自己的选择，别怪宣平那孩子不留余地。”是桀王不给自己留下余地，又怎么能怪别人呢。
“阿婉知道。”
“回去吧，我知道你忙。”
“阿婉告退。”
进去再看了皇帝一眼，见他还是没有醒来，御婉有悄悄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那里的确是堆了一堆事在等着她呢。
皇帝的情况时好时坏的，太医院不知道开了多少好药灌下去了，好的时候还是不见得大好，只是昏睡的时间短了，清醒的时候可以指点一下御婉政务。
“阿婉不身为男儿真是可惜了。”不是他皇甫家的男儿更是可惜。
“谁要做臭烘烘的男人啊。”御婉皱了皱鼻子，一脸的嫌弃。
皇帝不赞同，“难道朕也是臭烘烘的吗？”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御婉赶紧讨好地蹭过去，“哪里有哪里有，父爹才不是臭烘烘的呢，父爹是香喷喷的，全天下的男人哪个有父爹香啊。”
皇帝听言大笑，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你哟，还真敢夸，这么香，你当我是花儿呢。”
“父爹就是花儿啊，父爹是一朵香喷喷的帝王花，所以这天下才有那么多的女子爱慕父爹，对父爹前仆后继的。”御婉笑得贼，“不然这后宫哪里来的那么多娘娘。”
“哟哟哟，瞧这张小嘴，今个儿是偷吃御书房的蜂蜜了吗，嘴巴这么甜。”皇帝笑着，顺便警告了一句，“这话偷偷说说就好，可不能让你母娘听见了。”
“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啊。”皇后端着东西从外面进来，就听见那对父女在说她的坏话。
两人对视一眼，御婉笑嘻嘻的，“没有，没有说母娘的坏话，阿婉乖乖的。”
皇帝也是一本正经，“不错，没有，阿婉很乖的。”
皇后哪里会相信啊，斜睨了这父女一眼，“行，你们爷俩就好吧，这甜汤我就这个喝了。”
甜汤啊。御婉双眼放光，赶紧追了上去，“母娘，母娘，阿婉也跟母娘好的。”苏嬷嬷的蜜枣甜汤啊，她的最爱。
皇后一见御婉的馋样，忍不住嗔怪，“你呀，是跟这蜜枣甜汤好吧，馋猫。”
御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端了其中一碗甜汤跑一边吃去了。
皇帝最近喝药喝得嘴里全是苦味，现在有一碗甜汤喝自然也高兴，便跟皇后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着。
御婉坐在角落里看着直翻白眼，这到底是谁跟谁好啊。
用过了甜汤，三人再说了会子话，殿外有宫人来报，说是宣平王在御书房等着御婉，御婉便先告辞走了。
“宣平那孩子，倒一直安静。”御婉回京对于满朝文武都是一场意外，毕竟天瀚与漠北的盟约初定，御婉此时离开北地确实不妥。
桀王谋逆，朝中的皇子就只剩下尚在东境征战的离王，无人可以主事。有一些老臣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先帝嫡子的皇甫醒夏。
可从御婉回来，皇甫醒夏主事的大权几乎全部落在了御婉的手中，却也不见他多说一句。
“宣平是个安分的孩子。”皇后放下甜汤的碗，覆上皇帝的手，曾经那般苍劲有力的大手，如今也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夫君，别逼得太紧，这几个孩子，到底是兄弟。”他们是将死之人了，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别逼得几个孩子情义两散才好啊。
皇帝安抚地用另一只手拍拍皇后的手背，就是因为他是将死之人，他才要为他的妻子和儿女谋算好一切。否则，他如何能走得安心。
御书房内，御婉丢下令她头疼的奏折，趴在桌上装死。
御棨要笑不笑的样子，倒了茶给她。
“谢谢。”喝了口茶，精神了一些，御婉看着依旧精神百倍的萧湛和御棨忍不住翻白眼，为什么同样是在御书房里呆了一天，这两个人就跟没事人一样，感情累死累活的就只有她吗，不公平！
“阿棨，我看干脆你就入朝吧。”瞧着处理政务的样子，比她可是有架势多了。
御婉忍不住掩面，这若是让一直教导她的父爹知道了，一定会被抓回去关小黑屋回炉再造的。
“不要。”御棨斜睨了御婉一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笑话，他是这么傻的人吗，一入朝堂深似海啊，能晚一日入也是好的。“离我及冠还有好几个月呢。”
“反正早晚也要入的。”
“不要。”
“御棨！”
“……你再叫，明日我可就不来了。”御棨拒绝看御婉。
“……”御婉无言以对，她这是被威胁了？
“哈哈……”萧湛忍不住大笑，真是，每次见他们姐弟两个都能把他的肚皮笑破。
“笑什么笑，很好笑吗？”御婉随手就抓了一本子就朝他丢去。
萧湛灵活躲过，那本子就顺着直线的轨迹一直朝大门飞去，正中刚好推门进来的人的脑袋，发出砰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