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映尘看着御婉指下斑驳的城墙，那深浅不一的斑驳痕迹便是落日城百年历史的沧桑见证。
多少年了，多少人固执地守着这片土地这座城，又有多少人死在了这城上城下。
数不胜数！
“我大概也能猜到漠北此次突然大举进攻的原因了。”御婉默了默，看着远处两国交界漠北那黑色的军营，“他们想要过冬的粮食，而只有打入天瀚才能满足他们。”
“这场仗，漠北非打不可，也非赢不可。”
柳映尘面色有些古怪，看了御婉一眼，“这会是场硬仗。”漠北非赢不可，但是长平军也是寸步都不能让的。
过了落日城，便是乌桐关了，乌桐关失守，摊开在天下面前的便会是整个天瀚王朝的将来。
御婉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但若是这场仗我们赢了，漠北至少在五十年内，都不会是天瀚的威胁。”柳映尘声音沉沉，难得也带了几分杀气。
御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若是漠北此次拼尽全力，押上他那十万大军都取不下乌桐关，那么漠北仅有的战斗力将会在瞬间瓦解，没个几十年，怕是恢复不过来的。
郎杀那样的人，必定也想过。可他还是带着十万大军来了，不是有必胜的把握，就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想到黄鹂鸟带来的信笺，御婉抿了抿唇，也许，她可以试试。
月黑风高，夜色沉沉，御婉照例在城楼上吹了半宿的萧，直到哈欠连连，实在困得不行了，这才打道回了城主府。
此时，北地边境外的漠北军营主帐，挥舞着大刀练了会的郎杀收了势，大刀刷的一下回了刀鞘中。
“娘的，这个狗屁安平郡主，吹箫难听到死，胆子也小得跟老鼠一样。”他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前去叫阵，可每回都吃了闭门羹，真是窝囊至极。
“王。”营帐在传来了参将的声音，郎杀没好气地应了声。
“王，那几个孩子还在闹。”参将苦哈哈着一张脸，那几个孩子的哥哥被安平郡主给虏了去，如今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那几个孩子就天天闹，他安排了好几波人安慰着，就是吵吵不停。
“那就把他们丢出去喂狼！”郎杀很是烦躁，他最讨厌小孩子了。
参将立时噤了声，他自然是不可能将那几个孩子都丢去喂狼的，也知道郎杀心情不好，现在最好不要招惹，悻悻地退了出去。
荒沙之上最不缺的就是风，呼呼地吹着，营帐内的火突然一晃，薪柴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屋中本该静谧，风中卷来淡淡甜香，郎杀一怔，腰间的大刀就要出鞘。
却有一股推力突然而来，将他的刀又推回了刀鞘内。
“堂堂漠北王就只有这点胸襟吗？对几个孩子都能喊打喊杀的？”
郎杀凶狠的眸光扫过一旁，瞪着那个慵懒地坐在一旁安静喝茶的女子，恨不得将她瞪出一个洞来。
“如果本王心胸够小，现在就可以让人将你拿下！”
“哦？”御婉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灿然一笑，“这么说来，郎杀王此时不让人拿我，以后也不会咯？毕竟拿我迟早与否，都是郎杀王记恨我戏耍于你而已。”
郎杀看着御婉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眸，微微愣神，实在想不出来这样一个铁血手腕诡计多端的沙场将军会有这般清澈的眸子，仿佛一望留就可到底。
“御婉，少在这里给老子耍嘴皮子，老子问你，这仗你到底打不打！”郎杀原本就烦躁，如今看见这个让他烦躁的人，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了。
“郎杀王这话好笑，这仗，不一直都是你想打的吗？”御婉放下茶盏，“御婉不想被打，就只能迎合郎杀王打别人了。”
“屁！”郎杀忍不住爆了粗口，御婉这哪里是想打仗的样子，除了那一日带人闯进他的军营虏走了一个小孩外加烧了他几个帐篷之外，这几日不是高挂免战牌就是紧闭城门对他们的宣战充耳不闻的，“那个孩子呢，把他还给本王。”
“那孩子可是我的俘虏，哪是你一句话说还你就还你的。”御婉斜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傻的讯息让郎杀大怒。
“孩子是无辜的。”那个孩子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我落日城中的百姓又有哪个是罪有应得的。”御婉坐正身子，一双清眸不怒自威，“这百余年来，我落日城百姓因着你漠北部落一己之私，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多少战士浴血沙场一辈子有家归不得？”
御婉笑，笑得讽刺。
郎杀依然瞪着御婉，却无法反驳。
御婉看着他，突然就收敛了唇边那抹讽刺的笑。
她想起那只千里迢迢从东境而来的黄鹂鸟，也许那信上之言半点不差，郎杀这个人，仁慈有余，凶狠不足，确实不适合当漠北这个嗜血善战部落的王。
可他却偏偏是漠北的王，领着十万大军攻打乌桐关的王。
“四百二十一。”
“什么？”郎杀不知道为什么营帐里突然就被沉默萦绕了，也不知道御婉打破沉默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婉看着他，清眸依旧清澈见底，却在深处隐隐翻滚着郎杀看不清的东西。她一字一句地道，“我来了北地快五年，一共打了四百二十一起仗。”
“其中与你们你的父兄打的，就占了三百九十八起。”从落日城带来的茶喝完了，御婉弃了茶盏，“他们都比你强。”
郎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御婉仿佛没有看到，自顾自地说，“至少对于打仗，他们比你狠，比你残暴。”所以就是她，也曾在漠北的手下吃过败仗。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感觉自己的能力遭受了质疑，还是一个曾经耍过他的臭女人……郎杀的手握紧，发出噼里啪啦的威胁声音。
御婉毫无所惧，“我们合作吧。”
“什么？”郎杀一脸震惊地看着御婉，合作？合作什么，怎么合作？合作夺了落日城还是天瀚江山？
这一刻，郎杀真觉得眼前的女人脑袋秀逗了。
“我知道你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比起江南秀丽的风光，你很喜欢草原的苍茫。你攻打乌桐关，不过是为了过冬的粮草，为了让你的族人活下去。”
“粮草，我有，我可以帮你们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相信郎杀王也不想你仅剩下的十万大军白白送死吧。“
“哼，还没打呢，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郎杀讨厌极了御婉这幅胜券在握的模样，看着就让人觉得牙疼。
“长平军也不是吃素的，就算让你们拿下了落日城，届时十万大军死伤过半，郎杀王以为你们还有什么机会攻打乌桐关。”
“无论谁输谁赢，死伤都在所难免，郎杀王难道真的愿意看到你的族人就这样全数埋骨乌桐关下吗？”
郎杀看着御婉咬牙暗恨。他是个草原汉子，虽然是在江南长大的，但也没有学到如御婉这般伶牙俐齿的诡辩。更何况草原男儿想来不屑呈口舌之快的，他们更喜欢真刀真枪地干。
但此时御婉的话他不得不细细斟酌，不是他输不起，而是他的族人们输不起。
“这是要本王向你投降？”这是万万的不可能。草原男儿头可断血可流，唯独认输二字不能说！
“不是投降，而是讲和。”御婉看着郎杀，看他一脸纠结，“你应该也有听说南诏吧，南诏如今就是我天瀚的盟国。南诏与云南王府是死敌，你们漠北与我安平王府也是死敌。他们可以讲和，为什么我们不可以？”
南诏与天瀚结盟的事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可是……
“郎杀，相信我，我比你更不想打仗。”御婉定定地看着郎杀，这才发现原来他也有一双极黑，黑到发亮的眸子，这双乌黑的眸让她想起京城里的某个人。
腰间的碧铃铛轻轻响动，御婉笑，明艳魅人，“我不过是个女子，金戈铁马本就不是我的抱负。”她的抱负，是有一日能够回到京城，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就守着他，再也不离开。
她想到了什么，笑得那般的温柔。
郎杀突然想到了他的阿娘，曾经好多个夜晚，阿娘就是这样笑着，守着篝火给阿爹缝衣裳，等阿爹从议政的帐篷里回来。
郎杀叹了一声，松了口，“天瀚不会同意的。”漠北与天瀚对立多年，天瀚京城里的那群人，早就恨他们入骨。
“会的。”御婉很笃定地告诉他。
郎杀看着那双亮亮的眸子，她说会的，而他竟然相信了。
他竟然就那么相信了！
很多以后，郎杀垂垂老矣，站在落日城楼上眺望黄金沙，始终都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就相信了呢。
“如此帮我，你能得到什么？”郎杀看着御婉，久久才冒出一句话。真的只是为了免落日城百姓遭杀戮涂炭吗？
不，他不信，就这一点他不信。
他与御婉接触不深，满打满算也不过三次交道，但这三次，却都让他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谋略和手腕。
两军交战，他实在没有把握能以十万大军在三十万长平军手中拿下落日城。
御婉看着郎杀，脸上的表情认真到不能再认真，“为了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