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昏暗,乔智才趴在潮湿的地面上,他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久,只知道浑身疼得要死,又冷得要命,他整个人蜷缩成团,瑟瑟地发抖。
宪兵没打过瘾,踢了踢乔智才:“给我起来!”
起来,会被打。不起来,打得更凶。
乔智才用手肘撑着地面,却没有力气爬起来。
宪兵用力揪着乔智才的耳朵,吼道:“耳聋了是不是?!老子叫你起来!”
乔智才眼睛无神,像只死狗一样被拽着耳朵,看着像是随时要昏死过去。
另一个宪兵担心担心真把人打死了没法交待,劝说就先这么算了,反正明早就行刑了,打人的宪兵听了,狠狠地踹了乔智才一脚,又骂了一句,这才作罢。
脚步声渐远,门仿佛被关上。
乔智才只觉得两只耳朵嗡嗡地响,一会儿又像是有人在和他说话,听着竟是黄俪文的声音,他挣扎了两下,奋力抬起头,眼前模糊一片,依稀能看出个房间轮廓,哪儿有黄俪文的影子?
乔智才闭上眼,趴在冰冷的地面喘息。
想到方才宪兵们的对话,知道明天上午就要被枪毙了,乔智才心中更觉得凄凉。
他睁大眼睛想要去看清墙上的挂钟,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小时,然而血水糊了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听见那“滴答滴答”的声响,正如他生命的倒计时。
都说人死之前,眼前会播放生前画面的走马灯,乔智才趴在地上,回忆着他的人生走马灯——
别说,眼前竟真的一幕幕浮现出认识黄俪文之后的画面来,从大街上拎着箱子的意外相撞,到他和黄俪文被姜科长抓了一起关在江边码头仓库的那一晚,再到今天白天黄俪文奋不顾身挡在他的面前……
只是有一点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被当成银元贩子抓起来?还恰巧是今天他揣着一袋子银元的时候。只庆幸已经做完毛六爷交待的活,家里得了那两根金条能度过这次的难关,一家人不会被赶出去风餐露宿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被抓了呢?乔智才思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最后脑袋越来越昏沉,终于昏睡过去。
而此时,黄俪文还在外奔波。她想了很多办法,甚至还冒险伪造了毛六爷的手谕,但却被值班的宪兵一眼识破,扔了出来,末了还警告她若是再胡闹就把她也关起来明早和乔智才一起送上刑场。
黄俪文脑袋嗡地一声,乔智才明早要上刑场了?
午夜的街道,一辆大卡车从蹲在路边绝望哭泣的黄俪文身边驶过,车身上“科研物资”四个大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像是想到什么,黄俪文眼睛陡然一辆,她连忙擦去眼泪,快步往镇宁邨走去。
她想到救乔智才的办法了,只有一个人能救他,这个人就是乔礼杰!
而此时的乔礼杰,正出头丧气地走在回镇宁邨的路上。
这个夜晚,他并没有埋头验算他的数据,他在为筹集两根金条而努力,然而当他发现他的研究获得的那些金奖杯、金笔、金杯、金牌都只是写镀金的奖励品,根本不值钱的时候,他也陷入了绝望之中。
这就是现实的世界吗?一个让他无能为力的现实世界。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就犹如火柴的光,是那么渺小和微弱。
就在乔礼杰走到镇宁邨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拦在他面前,竟然是黄俪文。
他很意外在这个时间看见黄俪文,他看向她:“黄小姐?”
“乔先生,时间宝贵,我先向你道歉!今晚我心急,有些话说得很不好听,希望你原谅,对不起。”黄俪文急切地说。
乔礼杰一愣,也说道:“黄小姐,我也应该向你道歉。……今晚我在努力,很想帮家里筹措房款,却一无所获。这个现实的世界与我所想的实在相差甚远,原来二哥所做的事情,我的确做不来。我很惭愧,也第一次发现……我有无能之处。”
黄俪文连忙道:“不不不!乔先生,你不无能。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救出你二哥!”说完,恳切地注视着乔礼杰的眼睛。
乔礼杰觉得黄俪文的话有些难以置信,他怀疑地问:“我能救出我二哥?”
黄俪文点点头,又担心地问道:“难道你不愿意?”
乔礼杰说:“我愿意。只要他是无辜的,我愿意帮助他。”
黄俪文一听,紧紧握住乔礼杰双臂,激动地说道:“乔先生,你二哥会感激你的!房款你不用担心,只要乔智才放出来了,他一定会有办法。”
乔礼杰不解地问:“可是我,怎么把他放出来?”
黄俪文凑近乔礼杰,将方才看见科研物资的车,以及毛六爷想将爱马运出去,却苦于没有路子的事儿。
黄俪文才一说完,乔礼杰就立刻蹙眉,果断拒绝道:“不行,这属于徇私,我不能做!”
黄俪文一听,顿时觉得乔智才最后一条生路都被堵死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绝望,她颤声说:“乔先生,我但凡还有别的办法,就绝不会来求你做这件事。我们没有时间了,今夜再不救出你二哥,他就要被送上刑场枪毙了!”
乔礼杰一怔,这次乔智才犯的事如此严重?原以为如同之前一样被关个几年就会被放出来,这次竟然要被枪毙?
黄俪文红着眼圈,恳求地说道::“乔先生,我已经……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现在能帮乔智才的,只有你……只有你了啊……”
乔礼杰内心很纠结,他也很想救乔智才,可是救乔智才就意味着要做违背道德的事情,这种事他做不出!
“乔先生,我知道在你研究物理的世界里,实验一次不成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还有一百次机会。这个真实的世界却不一样,一旦我们失去眼前这个机会,那就再也无可挽回了。乔先生,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我知道,这一点我当然知道。”
“你不知道!你自认为知道,但你真正感受过吗?也许连你父亲的去世,你都没有真切的感觉!你父亲每天早晨在弄堂口散步,邻舍们每天跟他点头问好。最近大家都说,乔老爷子不在了,总觉得缺点儿什么。这种感觉你有吗?你会梦到你父亲吗,会想念他吗,会挂记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吗?”黄俪文急了,大声地质问道。
乔礼杰眼神黯淡,的确如黄俪文所说,这些感觉,他都没有,他甚至都没有想念过父亲。在他的眼中,每个人都会死,人死了就是死了,如同水蒸发成为水蒸气,如同水蒸气凝聚成云再成雨降下,这些都是大自然中最正常的现象。
黄俪文眼眶含泪,她已经不想再劝说乔礼杰,她只想尽情地宣泄这自己内心的情绪,也替乔智才宣泄着他的委屈。
“乔先生,我想你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谁走进你的心吧?你刚才说你终于明白二哥所做的事情你的确做不来,但你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他为你做过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二哥真的没了,将来你会发现你再也不能活得像现在这样纯粹了!没有你二哥摆摊挣钱补贴家用,你过去就不可能有做研究的清静和自由!没有你二哥像个市井小民那样持家过日子,你也早就被人间烟火侵蚀了!”黄俪文的声音颤抖,“乔先生,如果你二哥没了,甚至往后你也不再是双胞胎了,世上不会再有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保护你了。”
再没有人保护你,也再没有人保护我了。那个永远把我们护在身后的人,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黄俪文想到这,眼泪夺眶而出。
乔礼杰眼神痛苦,黄俪文的话让他想到了那样的日子,想到了失去二哥会是怎样的场景……
“黄小姐,请你不要说了。”乔礼杰的声音发颤。
黄俪文知道乔礼杰总算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黄俪文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乔先生,你二哥的性命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重量?那是用磅、用克、用斤两能计算的吗?”
二哥的性命能用重量单位计算吗?
当然不能!
能和实验数据一样,错了就推翻重来吗?
当然不行!
黄俪文说得没错,如果错过了,以后他的世界就会翻天覆地,他将像失去父亲一样,永远地失去二哥。
乔礼杰嘴唇紧紧地抿起,许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黄小姐,我明白了!你说的,我马上去做!”
“乔先生,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是最难的让步。”
乔礼杰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黄俪文也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却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叫道:“乔礼杰!”
乔礼杰脚步一顿。
两人身后的路灯在暗夜中倾洒下暖黄色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乔礼杰看见黄俪文美丽的眼眸中噙着泪,她给了他一个微笑:“谢谢你!”
她的笑仿若是春日里和煦的暖风,冬日里温暖的阳光,让乔礼杰一直空荡荡冷冰冰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
连乔礼杰都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嘴角上扬,脸上也露出罕见的微笑。
当黄俪文来到国际饭店的时候,夜正深。
被手下叫醒的毛六爷一脸地不悦,若不是黄俪文说的话让他眉头舒展,他就要把这打扰他清梦的女人撵出去了。
困扰他几日的爱马运到香港的问题,这女人竟能利用资源委员会运送高精密仪器去香港的机会,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毛六爷心中高兴,便也答应了她替她疏通关系救乔智才。
从国际饭店一出来,黄俪文就立刻去了宪兵羁押处等乔智才。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只有羁押处的门前一盏昏黄的灯投下一小片光圈,黄俪文裹着外套,手脚冰冷地在那光圈中踱步,等待着乔智才被放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门口有声音,黄俪文连忙驻足看去,羁押处的大门打开了,宪兵队长带着一个背着枪的宪兵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
黄俪文一见乔智才,眼眶瞬间红了。
宪兵队长亲自过来道:“黄小姐,乔先生给您带到了。”
黄俪文像是没听见,没看见他们似的,她痴痴地看着乔智才,又欣喜又心疼。
宪兵羁押处的大门再次关上,外面就剩下乔智才和黄俪文两个人。
乔智才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黄俪文,他的眼眸中是如同明星般的光彩,他欣喜地走向黄俪文,却因为被打得太狠,浑身伤痛险些摔倒。
黄俪文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乔智才面前扶住了他。
乔智才握着黄俪文的手,他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激动地说:“我……我差点以为我出不来了……”
眼泪夺眶而出,黄俪文又哭又笑,她哽咽道:“这不是出来了嘛……出来了就没事了,就没事了……”
乔智才又问他是怎么出来的,黄俪文只说是毛六爷帮了忙,末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再次提醒乔智才,他和毛六爷不是一路人。
这句话让乔智才不由得一愣,正思索这句话的深意时,一直柔软的手抚摸着乔智才的脸颊,乔智才低头正对上黄俪文心疼的目光。
黄俪文柔声问:“疼吗?”
这一瞬间,仿佛身上的伤口都自动愈合一般,乔智才只能感受到她眼中的关切,和脸颊上她柔弱无骨的手指带来的温暖和幸福,身上的伤竟一点都不痛了。
可是,一想到黄俪文难得如此关心自己,乔智才便龇牙咧嘴地骂道:“这帮孙子。打得我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说着便抓着黄俪文另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右脸,“还有这边,你摸摸,这儿特别疼,我这张脸都快肿成猪头了……”
黄俪文被他一脸委屈的表情逗乐了,才一笑突然觉得腰间一阵酸痛,脸色瞬间就白了下去。
乔智才正盯着她看呢,见她脸色骤变,吓了一跳,忙放开她的手,扶着她的胳膊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黄俪文只觉得浑身酸软,她强撑着轻轻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儿累。”
乔智才的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笑道:“都给我操心的。昨晚没睡好吧?”
黄俪文想要回给他一个微笑,眼前却突然一黑,就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向后倒去。
幸好乔智才反应迅速,一把抱住了黄俪文。
“黄俪文?”乔智才慌了。
黄俪文捂住小腹,气若游丝,乔智才把耳朵贴在她嘴边才听到她的话:“唐……唐医生……快带我去……找唐医生……”
乔智才一把抱起了黄俪文,忍着浑身的疼痛,向唐医生的诊所跑去。
唐医生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他开门一看,门外竟是乔智才和黄俪文。
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好,乔智才浑身是伤,黄俪文则脸色惨白,靠着乔智才扶着才没有倒下去。
唐医生连忙让两人进来,先把黄俪文扶进问诊室,再把跟进来的乔智才撵到问诊室外面等着,乔智才不放心黄俪文,死活不肯出去,只不停问道:“唐医生,她情况怎么样?”,“唐医生,咱们要不要先去医院?”“唐医生——”
最后还是黄俪文开口,让他在外面等着,乔智才这才闭上嘴,乖乖地退到问诊室的门口去。
唐医生关上了门,乔智才进不去,急得在门口团团转,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便靠在门上焦急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黄俪文此刻很慌,她呼吸急促,满头都是汗,她的手一直捂着腹部,就好像这样腹中的胎儿就会安全一般。直到唐医生将听诊器按在她的肚子上,她才敢放下手。
唐医生一面移动听诊器,一面说:“黄小姐,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呼……吸……”
黄俪文跟着唐医生的话,认真地一呼一吸,再一呼一吸,几次之后,她焦急地问道:“唐医生您听到了吗?这下能听到了吗?”
乔智才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浑身紧绷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祈求老天爷能保佑黄俪文身体健康什么事情都没有,若是因为他累出个好歹来,那他还不如死在羁押处里。
唐医生的声音从门里传来,语气很镇定:“黄小姐,首先你要冷静。现在情况没有失控,请你平稳呼吸。呼……吸…… ”
诊室外,乔智才下意识地也跟着唐医生的话一呼一吸起来,他紧紧地攥着手,紧张地继续听着里面的动静。
黄俪文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唐医生专注地听着听诊器里面的声音。
黄俪文仰望天花板,两只手紧紧抓着床单,双眼通红,等待着唐医生最后的宣判。
又过了几分钟,唐医生摘下听诊器道:“黄小姐,我已经听到心跳了。”
黄俪文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紧张地问:“那孩子有事吗?唐医生,孩子有事吗?”
“孩子”两个字钻进乔智才的耳朵里,他不由得浑身一怔。
“胎儿的心跳很正常。除了疲惫,你身体还有什么不适的?”
唐医生声音在乔智才耳中越来越小,乔智才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一脸震惊地看着问诊室的门,整个人愣住了。
唐太太端着一杯热茶从内室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乔智才面如死灰地站在问诊室的门口,她走过去唤了几声,乔智才看向她,眼睛里却没有了半分神采。
唐太太连忙将人扶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将热茶放在一旁,温柔地询问道:“乔少爷,你怎么了?头晕?发昏?要不要给你擦拭一下伤口,敷些药?”
乔智才摇摇头,沉默不语。
问诊室内,唐医生确定黄俪文只是有些低血糖,这个结果让黄俪文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她想起白天的事情,小声解释道:“唐医生,昨天因为乔智才出了意外,我临时……临时决定先帮助他,所以耽误了时间,没有带着朱太太去找您,我,我……对不起。”
还不待唐医生回答,问诊室的门被推开了,唐太太探头进来低声道:“平英,乔智才好像也很不舒服,你过来看看?”
黄俪文一听乔智才不舒服,急忙要起身,却又被唐医生按下去:“虽然你身体没有大碍,但还是需要休息,你躺一会儿,我去看看。”
黄俪文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对唐医生点点头。
乔智才只觉得此刻自己的脑袋是懵的,周围只有人影和依稀传来的声音,他隐约分辨出唐医生的声音,正在问他的伤情,他强打起精神,抓住唐医生的手问:“唐医生,黄俪文她还好吗?”
唐医生点点头:“她很健康,没有问题。”
乔智才又问:“她……她是不是,怀孕了?”
唐医生和唐太太对视一眼,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乔智才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从问诊室走出来,他扭头看去,黄俪文扶着门走出问诊室,正看着他。
唐医生和唐太太见状,两人悄悄回了内室,把外面的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黄俪文走到长椅旁,在乔智才的身边坐下来,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乔智才出声道:“多久了?”
黄俪文低声回答:“快四个月了。”
这个答案让乔智才脸色一黯:“结婚就更久了吧?你先生呢,在哪儿?”
黄俪文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关于她先生的事情,她内心挣扎了许久,正犹豫说还是不说的时候,就听见乔智才又问道:“在你们后方?”
“这不重要。”她回答。
她的话音才刚落,就听见乔智才发出一声嗤笑,她看向他,看见他脸上是带着嘲讽的轻浮的笑。
乔智才满脸是伤,笑容扯到伤口,痛的他龇牙咧嘴,显得有几分狰狞:“不重要?你也真老道。”
黄俪文脸色一凛:“什么意思?”
乔智才冷冷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都已经结婚了,还在这儿跟我交什么朋友呢?我这人是不是有点儿傻?”
乔智才的话像是一把刀一样刺痛黄俪文的内心,她对他的好,她为他做的事情,他全忘了吗?
黄俪文嘴唇紧抿:“乔智才,你这样说,我很失望!”
乔智才冷笑:“失望的应该是我吧?”
乔智才冷嘲热讽的态度让黄俪文忍无可忍,她不再辩驳,起身快步走出了诊所。
乔智才手紧紧地握成拳,盯着门口看了半晌,才猛地起身,追了出去。
晨光熹微,空荡荡的大街上黄俪文独自在前面走着。
乔智才边跑边喊道:“黄俪文!”
他的心中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知道自己不想就这么放开她。
黄俪文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乔智才!我是没有告诉你,但我从来也没有欺骗你。那天要不是你爹在我家出事,我已经离开上海了。”
黄俪文说完,加快脚步离开了。
乔智才愣在原地,脑海里一直是黄俪文最后这句话,许久,他的眼底浮现出一抹苦涩。
乔智才回到家的时候才刚六点,原本这个点家里人都还没有起来,然而今天他才踏进家门就听见家里人正忙忙碌碌的。
大哥大嫂正从楼上抬了一堆衣服被褥下来,桂芬正急匆匆地从其他房间里把东西都搬到客堂间,就连乔太太都亲自动手,正把沙发罩子往下扒,看着像是要搬家的架势。
乔智才看得一头雾水:“妈!大哥大嫂!桂芬!你们在干吗呢?”
曹月容抱着被子下来,招呼桂芬一会儿把被子扎紧些,见乔智才回来,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乔太太正累得气喘吁吁,一听见二儿子的声音,原本想要斥责几句,回头就看见二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就只剩下心疼了:“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乔智才看着其他人还在忙碌,忙问道:“我没事儿。妈,你们在干嘛?”
乔太太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也辛苦了,事已至此……搬吧,搬吧……”
乔智才更是不明白,昨天毛六爷不是送了两根金条来了么?为什么大家还要搬家?
“妈,这怎么回事?昨儿下午没人送大金条来么?”乔智才问道。
曹月容一听,顿时气得乐了,白了乔智才一眼道:“老二你没发烧吧!还大条呢!你看看地上,有金屑子么!昨儿晚上,要不是我们跟房东苦苦哀求,房子就已经收走了!”
乔智才愣住,他没想到毛六爷竟然骗了他!
曹月容愤愤道:“早说了寻好下家了,可你还说什么你有数。你看看现在!托了你的福,连礼杰昨晚都出门去找钱了!”
乔义英正抱着行李下来,见此情形蹙眉道:“月容!你少说两句!”
曹月容盯着乔智才,重重地哼了一声。
乔义英放下行李,拍了拍乔智才的肩,嘱咐道:“二弟,咱们赶紧,实在不行我找银行的单身宿舍大家安置一晚。”
乔太太也道:“大家手脚都快点儿。再过一个时辰,弄堂里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咱们要在人眼皮子底下搬家,那就……那就太不堪了……”
乔智才知道他妈妈一向心高气傲,听得她这么说,顿时鼻子一酸,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羞愧难安。
他的眼光通红地说:“妈,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乔太太还没反应过来,乔智才已转身径直走向门口,身后是大嫂曹月容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看你这二弟!简直不象话!这人手都不够了,他还往外跑!”
毛六爷此刻心情很不好,原本上午爱马顺利运往香港的事情让他高兴了一阵,可是当他翻阅账簿的时候,原本大好的心情逐渐沉了下去。
随着毛六爷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面前站着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紧张,不时地抹着额头的汗,小心地观察着毛六爷的脸色。
终于,毛六爷抬眼看向他,眼神锐利如鹰,骇得戴眼镜的男人连忙低下头去。
“这就是你给我理的账簿?”
随着一声冷喝,账簿飞向戴眼镜的男人,他连忙接住。
这男人是毛六爷新找的会计,专门替他将财产往海外转移的。
会计方才接稳账簿,就见毛六爷从沙发上站起,从墙边的马球杆筒里抽了一根黑色的马球杆,颠在手里试了试,看向他,然后迈开步子做了一个挥杆的动作。
会计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颗马球,他顿时吓得一哆嗦,吞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地解释道:“六爷,我已经尽力了……换别人,做的肯定还不如我……”
毛六爷淡淡道:“是么?”
他说着,拖着马球杆走向会计,马球杆在地毯上摩擦,发出低低的声响,会计想起黑帮杀人的时候,也是这么在地上拖着砍刀的。
脑海中那画面还未结束,脸上突然一震剧痛,毛六爷的马球杆已经抡了上来。
毛六爷眼神狠戾,他挥起马球杆,一杆、一杆又一杆……直到那会计倒在血泊中,面目全非,不再挣扎,他才停下手。
毛六爷抬手示意手下把人弄走,免得弄脏地毯。
乔智才正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他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里面的情况,一推门就冲了进去。
毛六爷最得力的手下彭旺利和其他手下同时冲进屋内。
屋内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地毯上还有一具尸体和一地的血。
然而乔智才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似的,他一进来就操起桌上的一只花瓶,视死如归地盯着手中拿着马球杆的毛六爷。
彭旺利和其他手下立刻拔枪指向乔智才,防止他对毛六爷不利,原本抬尸体的也丢下尸体拔枪围上来。
乔智才喘着粗气,看了他们一眼,咬牙道:“你们怕什么?今天我来,就是求六爷让我痛快一死。”
说罢,乔智才毫不犹豫地用力将花瓶向头上砸去,就在花瓶即将砸到脑袋的瞬间,一直冷眼看着他的毛六爷突然伸手将花瓶拍了出去,花瓶“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乔智才一愣,其他人也都是一脸错愕。
毛六爷淡淡看了看乔智才,示意手下们退下。彭旺利上前去把惨死的会计拖出套房,又让其他人都退下。很快,房间里就只剩下毛六爷、乔智才和彭旺利三人。
乔智才这时才留意到地上躺着的尸体,尸体的面目已经如同一颗破碎的西瓜一样稀烂,血肉模糊的都分不清五官,而在旁边的沙发上,正靠着一个沾了血的马球杆。他大约猜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脊背爬上一层冷汗。
回头再望向毛六爷时,却看见毛六爷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乔老弟,我好不容易捞你出来,你又为何要死?”
乔智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六爷,我喜欢拉开天窗说亮话。昨晚我在监牢里想了很久,思来想去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昨天我会被当成银元贩子抓起来?今早我回到家里,我想明白了。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我的被捕,正是六爷您所为。因为六爷您信不过我,怕我点算了那些保险箱,会走漏口风。”
他的话音才落,一管冰冷的枪口抵住了乔智才的额头,毛六爷拉下保险栓,眼中满是杀气:“既然想死,用花瓶恐怕不痛快,还是用枪好。”
乔智才站在地毯上,方才那惨死的会计的血已经洇到他的脚边,乔智才甚至都能想象到一会儿自己倒在地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画面。
然而他已经不再畏惧死亡,他今天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想到这,他仰起脸直视毛六爷道:“要说痛快,的确是用枪好。但我更想自己动手。如果六爷肯把枪给我,我就用子弹做个了断!”
毛六爷一顿,竟然真的把手枪递给乔智才。
乔智才接过沉甸甸的手枪,打开保险栓,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他面容冷峻地盯着毛六爷:“谢六爷成全!”
乔智才说完,毫不犹豫地闭上眼,扣动扳机——
一声咔哒的空响,枪膛里果然没有子弹。乔智才睁开眼,眼神平静地看着毛六爷,然后放下了手枪。
毛六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许久,威严阴沉的脸上浮出微笑:“乔智才,看来你心里有数。”
“不敢。只是依我对六爷您的了解,如果枪里真有子弹,您不可能把枪给我。正如六爷您如果真想我死,我也不会直到现在还活着。这一切的一切,我理解为是六爷您对我的考验。”
乔智才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毛六爷,面对毛六爷审视的目光,他也没有丝毫回避。
终于,毛六爷露出赞赏的目光,他大手一挥,彭旺利立刻呈上一个檀木盒。
毛六爷道:“给乔先生。”
彭旺利毕恭毕敬将檀木盒捧到乔智才面前打开,展示给乔智才看——里面有两根金条,以及几叠美钞。
毛六爷看向乔智才:“乔老弟,金大条是你劳动所得,拿着吧。至于美钞,则是我对令弟的酬答,资委会的面子我不能不谢。”
资委会?乔智才愣住,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毛六爷笑道:“你乔家兄弟情深,六爷我也是尊才之人。转告令弟,说不定以后我与他也会共事……”
乔智才一顿,很快明白过来,怕是为救他出来这事,乔礼杰也动用了关系。他想了想,只从檀木盒中拿了就金条,并没有碰美钞。
面对毛六爷问询的眼神,乔智才恭敬道:“我代家弟敬谢六爷的赏识。不过礼杰他一心只读圣贤书,还是让他待在那个单纯的世界比较好。”
说完,他对毛六爷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去。
毛六爷若有所思地望着乔智才离去的背影,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