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丢了,自然是大大的不妙。
相比于冉明珠和薛白螺的惊慌,玖儿倒是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浑然不知这一整夜的功夫,外头风云色变,都发生了什么。
她也惯了随遇而安,并不怎么介意自己一觉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究竟是座上宾还是阶下囚,那都是睡明白了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所以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扇子楼的楼头之上,虽然还是挺意外,但也到底还是从容得很。
扇子楼在坊间江湖,仅是以一座楼来命名的江湖杀手组织。这楼建在雪山脚下,松木林中。三间并立的九层楼塔形成一个扇形的三角方位,所以,才叫扇子楼。
玖儿从垫着白狐狸皮的卧榻上起身,揉着内心打算开窗吹风醒醒神,撩开厚重的帘幔,这才知道自己的所在之处。
扇子楼的第九层,极目远眺,尽是雪山松林,高处不胜寒,好景不胜收。在别处也是难得一见的白色山川,在这里,极目尽是。
她推开窗格,让朔风卷着轻雪迎面吹扑而来,什么熏染的酒气和迷香的头疼就全都不药而愈了,清爽得很。
吹着沾雪的冷风,清爽到了尽头,就有些哆嗦了。索性她就扯过了卧榻上的那张大白狐狸皮披围在自己身上,然后再来他一个不拘小节,一屁股就坐在大窗格的栏杆头了,任风呼啦啦的把她的袍袖以及那张大狐狸皮翻飞……
“这怪冷的地方,就算是武功不弱,能从九层的高阁上跳下去逃走,只怕也得在大雪山的松树林里迷了路。更何况,你那点功夫,跳下去只怕是站都站不住。”
冷不防的,便有一把请冷冷的声音传来,还伴着吱嘎的门响,显然是刚从外头走进来的。此人穿着黑衣长衫,上头绣着青白的仙鹤,腰间佩着玉和香囊,长衫外头套着灰白狐狸毛的坎肩,手里还拢着狐毛抄手,拢着暖手炉,即便站在这扇子楼上,看起来也不像个江湖人,倒像是哪家富户金尊玉贵的公子少爷。
玖儿也不回头,只这声音,听了十来年,做梦也是不会听错的。她轻拍了拍手底下的木质栏杆,问道:“这里就是翻新一半的扇子楼?”
“也许是吧……其实我刚过来两天都不到,究竟是翻新还是翻旧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子蘅师兄,你是不是’刚来’,对我来说,也没什么要紧。”玖儿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看着,想想,又说,“叫子蘅师兄可能也不对。离开师门,你和我们端木家也就没了关系。我再叫师兄,也是太高攀了。不如换一个。叫什么好呢?萧蘅……殿下,这听着还顺耳么?”
“不顺耳。”萧蘅是个素来清冷的人,自幼如此,长相清冷,性格也清冷。他皮肤的底色就特别白,小时候,比玖儿还更像个小姑娘,只是后来大了,身高抽长了,也玉树临风了,便再也找不着儿时的影子了。
但性情,他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他说了“不顺耳”三个字之后,也不再言语其他,走到房间的角落,一张桌案上,把手炉搁在一边,坐下来,弹桌上的一张长琴。
子蘅的琴,向来弹得好,玖儿从小听到大,总开玩笑说,他若学不成鬼府的手艺,出去靠弹琴走江湖卖艺,那也能赚得个盆满钵满。
彼时萧蘅总是说:“我师门的手艺是没你学得好,但也不至于靠弹琴卖艺。”
如今想来,他堂堂皇子,自然是不至于的。
此时萧蘅只不说话,垂着头专心弹琴的样子,让玖儿很容易就回忆起从前。
从小他们师兄师妹,两小无猜,天天混日子,总是过得又快又开心。
大师兄说,假如你觉得日子过得又快又舒服,那一定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好好做,只感受了闲适安逸,岁月静好。如果你觉得日子无比漫长,一定是因为过得艰辛困顿,很不如意。
玖儿想,她在鬼府的日子,就是闲适安逸的,压根不知何谓“很不如意”。
她整日吃吃喝喝,想磨练磨练手艺就磨练磨练手艺,大约天赋使然,她其实也不像其他师兄们那样勤奋刻苦,但就是学的比他们更好些。
至于武功,从来就没上心练过,像师兄们那般闻鸡起舞的勤奋,她是从来就没有过的。
看两本书,练两笔字,琢磨着想造个什么机关小东西便做上一个两个。但其实也都没有正经的认真过,玩玩闹闹也就长大了。到师父后来失踪,大师兄也是一人担下了大事,直到如今师父的下落也一直都是大师兄最为上心关注的事情。她接下鬼府令牌之后,才渐渐的收了心思,正经的处理起大大小小的生意,管起事来,其实也漫不经心。只有在造机关这些事情上,才真敢说是认认真真的,别的,都算不上。
但她印象里,子蘅却从始至终一直都是安安静静、正正经经,且是专心致志的。
他认真的学师门手艺,认真绘制各种机关图,认真习武,认真读书,认真做好一切。
她常不解,于是问他,挑灯夜读,你又不是要考状元,这急得是什么?
彼时子蘅只是浅淡的对她笑笑,让她快去睡吧。
于是玖儿便只没心没肺的自己去睡了。
此刻恍惚回忆起来,竟不知他那笑里头,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萧蘅果然是不急着考状元,但他是急着当太子啊!
其实玖儿天生不是个爱计较真假的人,她也不怪子蘅欺瞒,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谁也不是子蘅,不能明白在身在其位的艰难。
但不计较,不怪他,并不代表在这些一切之后,她还想看见他。
上一次帮他,其实玖儿也就是做好了从此再也不见面的想法,所以才帮得义无反顾。
隔着远远的江湖,彼此留个念想,还有童年时候玩乐的影子,偶尔回忆起来,还算弥足珍贵的。
可再见面了,又该说些什么呢?有些隔阂芥蒂一旦存在了,就没有办法再如往日那般的敞开心扉。
像从前为了让子蘅高兴,《机关图谱》她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去谋划。
那种不求其他、至真至诚的心意,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可能子蘅也不知道如今再见还能跟他说点什么,所以他也什么都不说, 他就只弹琴。
那琴弹的是“苏武牧羊”,他如今都是辰国太子了,弹这个,好像有点不应景。
玖儿觉得口渴,刚好看见床榻旁边的小圆桌上有一壶热茶,便自己给自己倒了来喝。
不愧是北境,大冷的地方,喝茶都要泡那种辣丝丝的姜茶,配上点新蒸的果子糕饼,也别有一番风味,挺好吃的。
“原来,这扇子楼里,也全是你的人,那所谓的扇子楼的楼主,也原本就是你培养的手下吧。这里,本就是你的地盘……”
“我知道,你一来,就瞒不了你。”弹琴的人手上没停,却也能一心二用的跟玖儿聊着。
“这里不光是盘龙卧雪风水好,而且地势险峻,易设机关。听说身在庙堂的人,都怕有个万一,若是真有万一,这里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北地常年酷寒,大雪封山的,外头再多的兵马,也进不来。”
玖儿捧着姜茶暖手,顺着扇子楼向远处眺望山川地脉,一番言语,已经把萧蘅当初选扇子楼作为自己地盘的那些心思,全部脱口而出了。
这要是换了别人说,且说的这样详尽,只怕得被萧蘅直接灭口。但换了往日朝夕相处的师妹来说,他也只会觉得心有灵犀。
毕竟从小一同长大,性格心思,谁也都了解。
萧蘅说:“我以为小玖你从来不关心那些身在庙堂的人。看来,也不是。”
玖儿闻言,笑了:“你是想说,比如,你。还是,比如……”
“比如炎国,比如洛承锦。”
玖儿却说:“我以为身在辰国的你,山遥路远,不会怎么在意一个远在西陲的炎国王爷。”
“再过三五天就要坐上炎国太子位的人,洛承锦可不是一般的等闲人物。”萧蘅如是说。
玖儿便接口:“更何况,中州都已经到手了,炎国与辰国,就也不算远了。既然你手里有扇子楼,那么,好歹也是师兄妹一场,我们说话且直来直去的好,不必弯弯绕绕。我曾经被人追杀,那些要杀我的人,是不是你这扇子楼里派出去的杀手?那些事,是不是你的所作所为?”
玖儿说是要直来直去,这一问,也当真不留半点情面。
琴曲到了高潮,本是最该尽兴之处,弦却忽然被生生弄断。
戛然而止,意兴阑珊。
萧蘅自矮桌前站起,长身而立。
他看着玖儿,声音依旧是惯常的、连窗外的雪花都不如他的声音清冷。
他说:“小玖,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就是罢!”
萧蘅说完这话,竟一字都不解释,抬腿便走。
玖儿听见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头也不回,淡定的喝着她手里的姜茶。
姜茶暖胃,她喝得热乎乎的,那茶杯上袅袅的腾着白烟,而窗外的风吹进来,夹着细碎的小雪花,一靠近杯子,便融化得不见了。
“还是那个骄傲的破脾气呢……都当了辰国太子了,也没变。看来,有些事情,真的也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本性难移,想改也改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