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跟江湖妖女讲理是一件不明智的行为,但其实那位当初强抢民女的昭阳王同样也并不是一个会讲道理的人。
二者相较,也不过八两半斤,掰扯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这真相,二人心知肚明,于是非常聪明的同时换了个话题。
“说正经的,既然文景刚刚都启动了机簧演示了一回,你也看见了,这刀车威力还是可以的。只不过,这东西也只能用作被攻城时的防御而已。短时间内还是好用的,但并非长久之计。”
玖儿在忙碌的时候向来是布衣男装,穿成这样跟洛承锦在大城门地下嬉闹也不像个样,好在这个时间段,清扫战场完毕,无论军民还是鬼府的工匠师傅,大家都累得很,休息睡觉还嫌时间不够,除了城门岗哨上值守的兵士之外,没人有闲功夫在外头瞎溜达看热闹,他们倒也随意自在,不怕惹眼。
洛承锦说,“这我也知道。像此刻这等敌军数量大大超出城内守军人数的情况,若无援军,想要以一己之力守稳此城,是很难的。眼前唯一的有利局势就是——国界。我们这座边城,背抵炎国,前有护城沟渠河道,后有森林大山,中州那边的人想过来一次也不容易,所以城池虽然就在这里,却也不容易被人做成一个合围之势。”
玖儿说,“但我担心他们不肯轻易放弃文景,所以,后面如果敌方再派军增援,那我们这里,即便不是被合围,却也很难招架。”
“所以,你是已经有了什么好对策吗?”
“并没有。”玖儿说,“我们江湖人,都是随遇而安的脾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如你们身在高位的人想事情那么有谋略的。”
她这话,倒把洛承锦逗着了,要乐不乐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说:“你这话明褒暗损的,听着可真顺耳。”
“是吗?原来我说话是那么顺耳的,若真如此,我可以经常多说点给你听。”
“若有’经常’,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道,你这毒舌功夫,是否也系传承了师门衣钵。”
玖儿摇头,“这可和师门无关,我师父讲话不这样。恐怕是近墨者黑,这说话不讨人喜欢,都是跟我家大师兄学的。你见了他自然知道,他讲话,可比我讨人嫌多了。”
“端木楠?”
“是。”玖儿说,“你也听过?”
“名满天下,富可敌国,怎会没听说过。”
“只怕他此刻也身在中州。”玖儿说,“在来炎国之前,我和他在一处。”
洛承锦:“中州战乱,已经不适合做生意,恐怕他现在早就走了。你们江湖人,不在这朝局动荡的时候搅浑水,才是明智之举。”
通关入境的文书,向来是难不倒江湖人的。所以洛承锦料着,端木楠不会留在战乱的中州。
“你觉得我留下文景,很不明智是吧?”
“虽不明智,但也像是你会做的事。”
玖儿问:“你想说我……大义凛然,不畏强权?”
洛承锦摇头,解释道:“不是,你误会了。我其实是想说你……任性妄为,不计后果。”
玖儿:“……”
这洛承锦其实也得了端木楠的点拨了吧,他这说出口的话明明也很“顺耳”嘛!
但玖儿决定不跟他一般计划,且把这话当做夸奖了。 于是回了一句“多谢”。
然后才又说:“我自然是希望大师兄不在中州的。也的确是与他的生意无益。走了安全,不过,就算是待在中州,以他的身手,也没有什么不安全的,倒也没必要为这个担心。我这里且忙着,等此间的事情了解了,再找他罢!”
“只可惜眼前的事情,没那么容易了解。”洛承锦说,“还没谈谈你的对策。”
“不是说了没有?”
“但你没问我,对你这答案,到底信还是不信。”
洛承锦虽然从来没有在这方面与玖儿合作过的经验,但不知怎地,他就是肯定眼前这姑娘,说话做事看起来似乎很随性,不大考虑什么因果,像是随遇随缘,但其实她只是小事上随意,大事上,从不含混。
旁的不提,就只那《机关图谱》几卷书,她随兴所至答应了萧蘅帮他取来,就果真弄到了手。
那书册可不是一般的难以得手,她却肯为此谋划多时,耗上几年的时间,也是绝对的思虑周详了。
若要说她简单随性,做事无所顾虑……那洛承锦是不信的。
果然,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玖儿也放弃卖关子了。
“好吧。”她说,“有虽然有,那也得看你的计划是怎样的,我才能给你最好的配合。这种事情,一个人说的不算。尤其在这种形式严峻的守城战上,我是辅助,且没什么经验可谈。先要听你的想法。”
洛承锦思忖了片刻,然后对她说:“你跟我来。”
说着他便带着玖儿去了在城中的临时指挥营地。
是一间两进的院子,前头是原本被斩的那个城守处理公事的地方,后面则是居所住处。
洛承锦没住后面的那个院子,只在前头处理公事的区域辟了个小地方休息睡觉。处理公文的桌案旁边,加了一张宽敞四方桌,覆了一张城中的布防图,旁边还有一些卷着的羊皮地图。
洛承锦抽了一卷图出来,摊开给玖儿看。
那是一张比较详尽的地貌山川大局图,绘的正是炎国和景国交界位置,即这个边城所在区域。
洛承锦把地貌以及中州布兵局势指给玖儿看。
“我们城中的兵力守备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中州那边先时的攻城战,也不过是小小的试探而已,真正大的,还没来。你觉得现在这个悬殊的兵力,我们能坚持多久?”
玖儿对行军打仗的经验是没有的,对于洛承锦的问题,自然只能是瞎蒙乱答。他很靠谱的猜了那么一下:“两个月?”
玖儿抬头的时候,随意束起的头发松脱了些许,青丝垂下,随着她姣好的脸型蜿蜒至颈项,此刻虽伴着男装,却让洛承锦很容易便想起她火烧郑王宫时的盛世美颜。
眼前近在咫尺,不是那么又妖又艳的装扮,清清秀秀的,却不知为何,让洛承锦在心里把眼前人和意中人叠了个重影。
依然还是……漂亮如斯,美得让别人总是显得那么被动。
他忍不住那妖媚般的诱惑,抬手帮她把那缕散落的发丝重新挽好,簪住。
明明动作暧昧,口里说的却不是情话。
洛承锦低沉温柔的音色,也很好听,他说,“没你想的那么乐观。何况攻守城池的时候,守城方是被动的,能坚守多久,决定权其实往往是在对方。取决于攻城的密集度,屯兵围城的实力,还有,对方的援军。而我们这边的可控因素,只有兵力,粮草以及地势而已。”
玖儿:“……”
要不要这么一边暧昧的帮她挽头发,一边这么一本正经的讨论事情啊!
这是要她也专心商量事儿还是要她分心谈谈情的意思?
先前还说什么撩不撩的话题,如今要是有个铜镜就好了,让洛承锦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还有没有脸谈究竟谁在撩拨的话题!
但这心思也是飘忽的稍一动,便即刻又收了起来。
一则他二人的感情本就暧昧不明,互相撩拨是主旋律,实质性的彼此承诺从来没有过,所以也不急在这一时。
二则……谈情也要分场合,天时地利才好,如今这时间段,一城人的生死都压在肩上,谁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不是!
所以,别说被挽个头发,就是被趁机亲一下什么的,玖公子在此刻其实都能大度的略过去不谈。
她说:“你的意思是,接下来中州那边很可能会密集攻城?”
洛承锦:“不是可能,是一定。如果我是对面的领军统帅,在第一次攻城战遭遇了那么大的一次重挫,休整之后的战略,一定是频繁密集的发动攻势。不舍昼夜,甚至不惜疲劳攻势。”
玖儿闻言,抬手拿起茶杯,倒了水送到唇边,含了片刻才喝下。然后点头:“我懂了。人常说,两军对垒,讲的是士气。一鼓作气,才是拿下城池的最佳方略。”
洛承锦:“他们头一回虽然只是试探的成分居多,可以败,但一定不能惨败。”
中州兵力原本就多,他们来势汹汹,结果输得难堪了,打脸了,不但领兵的主帅觉得难堪,下面的兵将也会有情绪。
再而衰,三而竭。
战场之上,士气是最禁不起消磨的东西。
抓得住,便可以胜。
抓不住,便只能滚。
所以,在情况如此明朗的前提之下,洛承锦又问玖儿,“如此,若对方频繁攻城,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能坚持几天,竭尽所能的抵御,又能硬扛多久?”
玖儿于是点了点头。
她本也是个通透的人,只是在两军交战上很多事情从未经过见过,需得有人给一些点拨。
“坐困愁城,真不是个好状况呢。”她摇了摇头,但看起来倒也不怎么太惆怅的意思。
面对这种被动的情况,她只是再三的斟酌。像是思考什么重要的大事情。
洛承锦说:“我这边的考量是,竭尽全力的话,守城半个月是没有问题的。再多恐怕比较难,毕竟这边城太小,储备太少,而对方人多,且会有增援。”
“你怎么确定会有增援?”
“萧蘅做事缜密,不是个没有筹谋的人。不可能放任文景这种能撼动他大局的人逍遥在外。这孩子的命一日在别人手里,中州就一日不得稳定。总会有变数。而且,变数还极大。”
洛承锦说着,又指了指地图上中州的另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这个棉溪镇,看起来虽不起眼,但中州国在这里,有驻军。因为是两国边界,他们特意留在这里的,在来边城之前,我曾派人哨探过。约有一万。”
“如果是这样,那就真的很悬殊了。”玖儿说,“看来,援军是一定会有的。”
从棉溪调兵过来,也不过是十天路程的功夫……
从这个角度来说,洛承锦将的守城十五天,那都已经是拼尽全力的勉强为之了。
兵力悬殊,这是根本差距。
见玖儿沉吟不语,洛承锦便问她,“现在,也说说你的计划?”
“我的计划,你应该已经猜得到了吧。”玖儿说,“把形势说的那么凶险,却又不怎么太担心,不就是已经把我的那一部分也算在内了的缘故,所以才能如此轻松?”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果然我们心有灵犀……”洛承锦说,“因为我刚来边城的时候,你已经说了,这城中的密道,稍加利用,是可以逃生的。所以……”
玖儿点了点头:“还是你直说吧,最可以拖延多久。我虽然可以一切配合你,但护着全城百姓从密道出逃,这可不是一般的壮举了。别人被攻城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这也完全没有旁的经验可以参考,只能拼尽全力尝试。再者……既然要带着大家逃,就最好的全城一起逃,然后剩下的部分,让机关来完成。玩就玩一回大的。所以,新制机关需要的时间和物力都不可小觑,这可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一旦稍有差池,付出的不是胜败的代价,性命攸关。这个责任太重了,我不敢有错。所以,至少,我需要你守城一个月。这个时间,我有自信能把所有的一切机关都布置完成,万无一失。但……对你来说,太勉强了吧?”
洛承锦见她这样说,倒是如释重负的笑了。
“我负责守城打仗,你负责造机关。只要你给了这个工期,我就敢和你约定,绝对守着这个期限,不让城破。”
“好。”玖儿于是便也看着他,点头,“你不让城破,我就有法子让全城的军民一起出逃,虽然是留一个空荡荡的机关城在此,但最后赢的人,一定是你。”
洛承锦:“对我来说,让全城军民一起出逃,伤亡降到最低,就已经是赢了。”
玖儿却咬着嘴唇笑了笑,美艳中带着点妖气,她说:“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不想输。”
“这是个太难的任务。毕竟满城的机关布置,非常人力所能及。我尽量拖得更久,让你时间充裕。”
说到这里,玖儿又隐忧,“对方增派援军十天左右到的话,你又改如何?毕竟棉溪很近。”
“别忘了我留在外头的两千精兵,那时候留他们在城外隐秘处,就是为了这个的。我会带人抄近路围堵,截击对方。一定不会让援军有机会过来。”
“两千打一万?”
“以少胜多的战役,历史上,也是有的。”
“有是有,但都九死一生。”
“值得。”洛承锦说,“不用担心,我在这方面,对自己也还是很自负的。就像你在造机关城上的不想输一样,我在领兵打仗,以少胜多上,一样有这自信,不想输,不会输,所以,一定能赢。”
说道最后,洛承锦做了一据总觉。
他说:“你看,其实我们在自负上,都一样。”
“好吧。”玖儿心里很清楚,洛承锦所谓的自负,其实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怕她过于担忧。
她也知道以两千截击上万兵力的凶险,但她原本也是一个决策果断的人,知道在这种时候,一切的纠结犹豫都是在给对方掣肘。
于大事之上,她从不拖泥带水。所以点头。
她说:“我一定会在一个月之内,做好我该做的事。你放心。”
玖儿知道,此时此刻,她要心无旁骛,把所有的担心犹豫都压在心底,不去多想。
她此刻能做好的,就是把全城机关设计好,并且迅速做出再布置完成。
以便于在此次守城战中,取得胜利,在对方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带着全城军民,顺利不逃,兵不血刃,大获全胜。
她一定能够做到。
就以……一月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