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为期。
在满边城军民都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的时候，玖公子便已经把这个期限给死死的定了下来。
至多一个月，绝对不可以拖沓，绝对不可能延误。
这个交工期，没有人逼迫，而一旦逾期，付出的可能是性命的代价。
玖儿穿着一身寻常的白色布衣，衣角边甚至还蹭上了一点灰尘，但她根本不去在意，只伏在桌案跟前，手上是一叠连夜赶工修改出来的图纸，面前的堂下，则悉数全是鬼府的工匠大师傅们。
“陈爷。”玖儿掂着手里的一叠草图纸看向堂下一个年纪四十岁开外的男子。
“少主。”男子应声上前。
“这边依照图纸需要新制的机关都在这里，这次就烦请你来负责监督赶制，一定要快。中间若有什么差池，你也来督促修改，不用再通知我过来。时间上来不及，我们就尽可能过程从简，但东西一定要不能有差。”
“少主放心。属下一定不会让您设计的机关有任何差错。”
玖儿闻言轻点了下头。
他手下的人，陈秋是最稳妥谨慎的，几乎锱铢必较，绝不会有所疏漏。所以此人格外合她的脾气，通常做大的工程，都会带着他，所以这次齐家山庄便也让他绕远路过来了。想不到这会儿又在派上用场，也是没白来这一遭。
玖儿说着，又将手边另一叠图纸外加边城的内城图递给了坐在角落里的另外一位。
“于素。这边的密道图纸就给你吧，这方面原本就是你最擅长的，监管这边的工程，应该你来最合适。”
于素便也走上前来，先时仅仅只是随意的看了看图纸以及内城图，接着，目光倏然一紧。不可思议的说道：“少主，这图纸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把内城的一些通道打开，另造一个地下的机关水坝？？？”
他这样一说，鬼府的众多工匠师傅们便皆是一惊，纷纷凑了过来细看他们家少主所画的那个图。图纸上来说，复杂倒是不很复杂，但就是想法很独特。哪有人会弄个水坝往地下蓄水的，蓄了能干什么？？？
于是便立刻有人问道：“少主，这水坝若是在地上还好些，地下的，虽然有从前的旧密道可以利用，但也是在是个费力的活儿。我们这是怕中州那边的火攻吗难道，为何要下这么大的功夫蓄这么多的水？”
也有人说：“这工时，一个月真的够吗？”
“敌人如果火攻，我们不是有护城河道吗？城南头就有一个小型的内城蓄水池可以用，不怕火攻的。”
总而言之，众人不解究竟在地下建个河道暗坝是要干什么的。
而且，在这么举足轻重的关键时刻，浪费的可不是一点点的人力物力。
但玖儿执意说：“就按我的安排吧。你们只要知道，今天所有的一切，对于一个月之后，都是关键。关乎输赢生死，所以，必须按我说的逐一做到，不能有丝毫差错。”
玖儿并没把她的计划详细解释，但她向来都是这个风格，底下的人也习惯了，不做他想。
既然是他们鬼府少主下的严令，那对这群江湖人来说，就像军令状一般的。不需要问个究竟，只要做到最好，就足够了。
于是就这样，一月为限的工期开始了。
因为工程较大时间紧迫，鬼府的工匠大师们都被均匀分配在各个紧要的位置，无论何时去看他们，都是手里卷着图纸，严格核对着，按要求挖掘以及锻造，不会有丝毫懈怠的时候。
而城中的铁匠木匠也都被征调了过来。甚至一些能干活的男丁和成年女性，也被分配了一些工作，忙忙碌碌的。
好在边城人民并不冷漠，对这场关乎自身生死存亡的大事非常上心。
虽然很多人不识字也根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帮起忙来都是尽心尽力。
文景也参与其中，搬搬扛扛，还果真不像个贵族王子，什么活儿都能干，很招人喜欢。只是他的身份敏感，毕竟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其实是他，所以他是周中王子的这件事情目前对民众尚且是个秘密。
但文景以及玖儿其实在这件事上，对边城居民是心怀愧疚的。
“如果没有我们在这里，边城百姓也就不必遭受这种无妄之灾了。中州更不会轻易过来攻城。所以，让每个人全身而退，是我必须做到的。是我的责任。”玖儿对此，是这样对洛承锦说的。
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任性妄为，但任性总是要付出代价以及承担责任的。
不顾一切的任性以及不管后果的妄为，就是不讲江湖道义了。
身为一个江湖人，大抵不屑如此。
洛承锦听她这样说，却很务实安慰道：“炎国和辰国早晚势必有战争，从哪里起个头，都合情合理。既然中州已经是在他们的掌控中，那和炎国之间的争端就不可避免，不是文景，也会是别的。你不用太在意。边城这边的百姓，即便现在不离开，晚些也还是要走。离开这里，我会给他们安排更安全稳妥的住处。”
玖儿点了点头，倒也没时间多做无谓的感慨，反正即便全边城的百姓让她交出文景以保全城池，那样的事情她自然也是做不出的。
所以，孩子她要保着，边城百姓的性命，她也一样要保着。
两边都不会放手。那就只能尽全力完成她要完成的机关，救走所有的人，打赢这场仗。
再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便开始进入的地狱般的开工模式，衣不解带，食不知味，连不相干的跟她说话她都充耳不闻，除了与机关工程有关的问题，旁的一问三不知。
而就在这几天的修整期里，中州那边的大举攻城战也开始了。
这番中州的攻击比上次还猛烈，来势汹汹，但因为梯车已经在上次全部被烧毁，所以并不如先前那么容易登上城楼。而边城将士不舍昼夜的奋力抵抗，又有塞城刀车阻挡在几个大门之外，在防御上，多了许多有利之处。
中州那边有了前次攻城的吃亏教训，一时之间倒也没有太冒进，试探着东城门打一打，西城门再战一番。叫嚣的狠话撂了不少，但却始终并没有发动疯狂总攻。
但这些，鬼府中人浑然不知，他们在城内最安全的区域里不停的忙碌着，为日后满城百姓的全身而退尽着最大的努力。除此之外，他们一概不管，这也是洛承锦与玖儿定下一月之期的约定。
这一个月里，个人只负责做好各自需要完成的事情，旁的一概不闻不问。
玖儿身体力行，监督着手下众人把地下水渠与城区一些富户庭院里的地下密道口交错打通，在其中做了复杂的机关连接点，又将城中的水坝做了沟渠往地下引导，积蓄成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下蓄水池，以机关水坝作为拦截点。
这个水量，众多鬼府老师傅们目测，足以淹没错综复杂的全部地下通路了。
但他们依然不能明白，这些地下通路，明明不是为了让边城百姓逃跑撤离而准备的吗？
除此之外，又同时兼顾着手下的工匠师傅领着城中铁匠木工部分昼夜的锻造机关配件。然后在城中重要的地方布置下这些机关设施。
期间，洛承锦忙里偷闲来看她一共两次，但她根本连一句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注意到身旁不远处究竟站的是谁。
只有冉明珠在一旁说道：“王爷，您也知道，我家少主忙起来的时候，特别投入，一直都是这样的。”
洛承锦点了点头，“这样的心无旁骛，寻常人也是很难做到的。”
因为难得，所以也格外的引人注目。
但可惜，洛承锦也自有他必须心无旁骛要去完成的事情，所以，他对冉明珠说：“她的饮食起居就辛苦你盯着了，至少也要让她能按时吃点东西，累了催着她小憩也是好的。”
“王爷放心，我就是为了干这些，才一直在少主身边的。不会让她饿着冷着什么的。”
这时，冉明珠才发现洛承锦身上穿着的不是惯常的锦衣长袍，而是一身戎装，穿着软甲，腰中佩着长剑。
“您要……出城？”
洛承锦点了点头。
又嘱咐冉明珠，“别告诉她。别打扰她。”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洛承锦在城中对着副将重心又嘱咐了一些守城事宜。
而第一批朝着城外撤离的人员名单也已经确定了下来。
首先自然是城中的老幼病残孕。这些人会在一些兵将的引领之下，最先一批，从地下密道入口进入，撤离边城。
这并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只是通往外面的密道狭长并且较远，需要时间慢慢走，也需要备足干粮和水。
但只要一成功走出去，那就离边城战场距离较远了。伺候可以慢慢往距离最近的城镇过去，不会再有危险。
交待清楚这些，洛承锦也没有别的顾虑。目前的守城战，他还是有信心的，十几天的时间，这里的将士们足以应承。
而等到一入夜，他便也要顺着城中密道悄悄的出去。然后带着他隐匿在数百里丛林中的两千精锐，去棉溪，截击从那边过来的一万援兵。
这是一个凶险的路程。
他选择的那条密道，距离不算太远，极大可能在出口附近的途中遭遇中州那边的负责出来哨探的兵将。
但洛承锦不顾手下将士的反对，执意如此从这里出去，因为他从密道出来之后，是没有马匹可用的。他需要马匹在最短的时间里昼夜疾行，才能尽快联络上他的属下兵将。
所以，他的意图十分明显，必须要从中州兵将的手里，成功抢夺一匹快马。
这其中的难度和凶险，恐怕只有洛承锦自己才能知晓。
毕竟对方不可能是一两个人单独行动，通常是结队结伴的……
但兵行险棋，才能有胜算。
自幼惯了征战的昭阳王，自然不会对这些有所顾虑。
时近午夜，边城百姓之中，只有老友才能安静入睡，其余的军民，依然都在忙碌。
各处燃着火把，点着蜡烛油灯。
洛承锦选的这处小密道，因为地势不好，宽窄度也不好，通往的地方更是不大有利，所以是被弃置的一处地方。并没有什么人。
洛承锦没叫副将带人过来送，只一人提着风灯，打算静悄悄的进入。
却在前脚刚要迈进去的时候，被人出声拦了。
“你就这样出城，是想不告而别？”
洛承锦问声回头，舒朗的笑了，“说的好像我要一个人逃走不回来了一样。难道，你当我是你吗？”
一个人逃走不再回来？
玖儿暗自叹息，这人真是记仇。
“你到底要翻旧账多久呢？”
“直到你于心有愧，再也不敢不告而别为止。”
如果是寻常什么时候，玖儿可能还有心情怼回去几句。
但此时此刻，她不想那样。
两军交战的情形之下，输赢都像豪赌，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没经历过什么切身相关的战争，所以在此时此刻，也没有那么淡定从容。
她担心洛承锦的安慰，是真的。不想自欺。
所以，她说：“我不会再不告而别，总可以了吧？”
这可能是她和洛承锦相识以来，说过的最妥协退让的一句话了。
这对洛承锦来说，当然是喜闻乐见。
“那你是承认，上一次，于心有愧了？”
“不说上一次不行吗？”玖儿说，“就说说这一次吧。你有几分把握，能够平安无恙的归来？”
“别担心。我都是要当炎国太子的人了，在这种边城小战上折戟，也太说不过去了，更太丢人了。萧蘅还在更大的战场上等着我，这次权当热身，送他一个见面礼而已。所以，连他的面都还没有见到，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呢？”
玖儿终于忍不住嗤笑于他，“说的好像小孩子打架的儿戏一样。难道我还该跟你打个赌什么的？”
“打赌更好。”洛承锦笑了笑：“我的赌运，一想不差。”
“赌什么？”
“赌……若我平安归来，我们赢了这场守城之战，就给我当王妃？”
“滚吧。”玖儿于是毫不考虑也毫不犹豫的把洛承锦推进了密道入口，“平安归来是比必须做到的。答应这场守城战，也是我帮忙你才能打赢的。所以，我根本没必要拿自己做赌。所以，输是不可能会输的，你就早去早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