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早去早回,似乎也足够让洛承锦高兴。
似乎玖儿能知晓他出城的时辰,甚至是出城这件事,对洛承锦来说,也是挺意外了。
毕竟以玖儿投入工作时的那个用心卖力的痴傻程度,能分心出来送他这一程,便足以让他在面对任何不肯能的困境时,多上十二万分的战力加持。
洛承锦对于以少对多、伏击棉溪援军一事上,并不担忧。
这类的仗,他打过一只一场两场。
他在棉溪的陵关口处设伏,精兵良将外加地形险要,将对方万人大军从中截断,横分成了两段,先是火攻烧毁了粮草顺带引火烧了关口谷地,只花了三天的时间,两千人横扫过万的援军,只剩下些散兵游勇四散奔逃。
而身在边城内城中的玖儿对昭阳王的神勇尚且浑然不知,她心里觉得洛承锦领兵打仗经验丰富,应该是不会输,但忙碌的时刻还不会去多想,却一到吃饭喝水或是夜深疲乏需要休息的时候,莫名的怅然就会涌上心头。
终究,说的再洒脱,她也不可能做到无感无觉。
心不够冷,话说的再绝都没有用。
专心忙碌着打造机关城伏击暗器的玖儿,把他和洛承锦此次定下的这一系列计划戏称为“空城计”。这个计划的第一部分,是修建以及蓄积地下水坝。
这一部分在洛承锦走后的第七天完成了一部分。地下蓄水以及水坝机关已经做了大半。
在通向城外的主密道完全可以恢复使用的时候,他们开始实施计划的第二个部分:分拨出城。
就如同洛承锦临行前交待过的那样,最先被安排引路出城的,是老弱妇孺,身上带病需要医治的普通百姓以及少部分受伤需要照顾的兵将,
边城虽说不是十几万户的大城池,但人数加起来也很可观。这些最先撤离的人带上干粮和清水,从密道入口进入,开启了最初的秘密出城。
等这些人走完之后,再过些日子,水坝和密道完工,接着出城的便是这些出劳力的工匠们。
再之后,等机关密道全部竣工,城中余下的百姓也要开始撤离。
最后,等机关暗器做好之后,那些铁匠师傅和鬼府的工匠师傅们,也会全部撤离,甚至守城的兵将也有撤离的安排,最终一个不留。
洛承锦从截击棉溪援军开始,到他秘密回归边城的时候,由于来回路途耗时不少,以及他本人身上受了几处伤,故而耽搁了时间。
他在截击战取得胜利之后,便与自己精锐部队分别从不同的路径折返。
余下的兵力全部派去在密道的出口近旁村县疏散那些自边城密道逃出的村民。暂且分批安置在近旁的十二个县城之内,之后再做打算。
重新从密道口进入边城的时候,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他走的时候一个人悄无声息,归来的时候,依然一个人悄无声息。
城中百姓已经撤出大半,而地下水坝皆已完工。
但城门之外,却是硝烟四起,攻城战已经进入到熬人的僵持阶段。
在这个过程中,边城将士的伤亡在所难免,好在现状比预估得乐观,并且作为守城的兵将们,士气十足。他们亲眼目睹着城中百姓自密道处被疏散撤离,让一切的守护都有了意义,故而人人欣慰,战斗欲很是旺盛。
接下来的时间,则是玖儿带着鬼府的工匠师傅们在跟天抢时间。
他们将要在全城范围内的各个角落里布下各种机关暗器,锁网连弩。
这个过程越快,用的时间越短,可能守城的兵将就能减少一些伤亡,早一天进入密道、撤离出城。
洛承锦入城的时候,玖儿已经全力投入到她的工作以及指挥当中,彻底进入疯魔状态。
她穿着灰白色的麻木短衣,散花的红裙裙摆掖在腰间,头发像个工匠男孩子那样挽着,有点松散,手里捏着跟碳条在城墙的砖石上写写划划。
“这个勾股距离,再算一遍,千万不能弄错,关系倒连弩的射程。”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把文景拉到跟前来嘱咐,“你也跟着看,学会怎么算,想当我的徒弟,就别一天到晚只知道玩,也学点手艺!”
文景点着头,接过她手里的碳条学着计算。原本玖儿也是要他提前先撤离出城的,结果这小子死活不听话,声称非要跟师父在一起,否则死也不走,气得玖儿真想让他赶紧死一死。
然而,气归气,自己收的徒弟,再糟心也得忍了。只好让他留下,顺便多学点东西。
玖儿这边交待完,又立刻去看凿在城墙墙壁上的凹槽以及镶嵌上的木板和榫卯。她尝试了榫卯的契合度,然后很满意,“可以上锁链了,先横向再纵向,最后暗器镶嵌的时候做好伪装……”
她连比划带说的指挥着,声音怎么听都带着明白的涩哑,想来时这段时间里说了太多的话,熬了太多的夜,受了太多的累……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洛承锦的目光太专注炽烈,以至于心无旁骛的玖儿就像得到了什么灵魂牵引似的,说着说着话,忽然就不说了。
她转身回头,刚好正对上了洛承锦的目光。
那人站在斜阳里,柳荫下,长身玉立,脸上似有着消沉气色,眼中却带着飞扬神采。
“你回来了?”
玖儿脸上并无任何惊喜神色,却隔着距离只静静的回看过去。
目光越过芸芸众生,灿亮柔和。
而柔和这个词,似乎很难很难从她的身上找到,是绝无仅有的珍惜资源。
片刻之后,玖儿才撂下手里的工作,朝洛承锦走过去,与他近在咫尺,面对着面。
“我回来了。高兴吗?”
“任务完成了?”玖儿不答反问。
“幸不辱命。”
洛承锦含笑颔首,即便衣襟上是风尘仆仆,却依然让人觉得他儒雅翩翩。
“等我片刻。”
玖儿说着,飞快的跑回到鬼府工匠师傅们聚集的地方,将石板上压着的一叠图纸交给他们,又拿着碳条重点涂黑了几处,慎重交待几句,才又转身跑了回来。
她对洛承锦说:“且有半个时辰休息,我们离开一下。”
“去哪儿?”
“随便哪儿。”
玖儿这么说着,却其实早就有她的目标。
带着洛承锦便在一处拐角的墙后进了一间屋子,这些位于城墙边上的民宅,早都已经没了人住。事实上,现在整个边城里,所剩的居民已经没有多少了,老弱妇孺全都不在,青状男丁且还在工匠师傅这边帮些忙,眼看也就要轮到他们撤离了。
这民宅院墙不高,但里面并不破败,桌椅家具皆在,四下无人。
玖儿于是开始指挥命令:“衣裳脱了我看看。”
洛承锦:“……”
过于孟浪热情了,这要如何消受?
昭阳王仅是含着笑,没脱外衣,就只看着她。
方才没发现,玖儿身上竟然还背着个麻灰色的粗布小包,里面鼓鼓的塞着一些东西,此刻她正在掏东西。里面有小瓶子小罐子,还有小纸包什么的,神仙百宝囊一样,东西装了真不少。
洛承锦越看越乐,玖儿正专心的掏,一抬头见他还没脱衣服,怒了。
“脱啊!愣着干什么?”
“不干什么。”洛承锦神色如常的说,“你别忙了,我没受伤。”
“我不信!”玖儿审视他,然后忽然就走过去,扯他衣裳,“别是哪里藏着呢,不叫我看见罢?”
“别闹。”洛承锦大感头疼,“好歹是个姑娘,你这样也不大合适吧?”
“现在跟我谈合适不合适的话题了?”玖儿一边拉他衣裳找伤处一边就被他给气笑了,“当初你在杏花巷里抢我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合适不合适?这又没旁人,也不是没看过,有什么闹不闹的?!我难道还吃你这套不成!”
这么一闹腾,洛承锦的伤还真就藏不住了。
本来从肩胛骨到右侧后背就是一大片的伤,被他用布紧紧缠裹住了才没有渗出血水来,如今被玖儿这么强行拉扯,动作过大,血早就透了过来,湿哒哒的沾上了外衣,怎么可能还瞒得住。
玖儿一见那血量,也没了抬杠的心情,方才气势汹汹的,这会儿转眼就又沉默了下来,不出声的把洛承锦沾血的外袍小心脱下,然后是中衣,及至露出里头的伤处,看见白布湿黏黏的贴着伤口,便抬手要将那布取下……
洛承锦却先一步按住她手腕,他说:“别看了,皮肉伤。”
玖儿知道他不想自己看伤,却依然坚持,“布都湿了,帮你换个干净的,还有我带的这些,都是鬼府药师配的独门秘方,外人都还不给用呢,不必你们宫里头的差。”
洛承锦见阻拦不得,只要随她了。
“你真是巴不得我受伤,竟还随身带了药等着?”
“让你说对了,就是巴不得你受伤。万一真完好无损回来了,那我这些药岂非消耗不出去了,我都替它们感到失落。”
两人在这种时候,也不忘记抬着杠,似乎这样就能让直面伤处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尴尬一点。
玖儿便把裹在伤处的布揭开,看见里面翻飞的皮肉,刀伤深可见骨。
以少胜多,说得容易,哪一场胜利又不是靠性命相搏。
这个时代,哪怕贵为皇子王孙,但凡稍有些建功树业的想法,便也躲不开刀光剑影的命运。
玖儿一边给他伤药,一边无声轻叹。
“真要这么心疼,就多对我好一点。”
“想我对你好点,那折伤的程度,显然还不大够。想要个苦肉计什么的,恐怕你得受那种躺着两三个月起不来的伤才更有说服力。”
洛承锦仿佛对他的伤口浑不在意,“躺在床上修养半年的那种伤,我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习惯了。”
“看起来,似乎从军比我们混江湖辛苦。毕竟,爬冰卧雪都是常有。相比之下,我们鬼府这种,也不过就是钻钻地道挖挖土,铸铜铸铁锯木头而已。江湖上的打杀恩怨之事,我们参与的也不多。”
玖儿倒在伤口上药,因为量大且药粉里刺激性的成分较多,一时极痛,他沉敛的忍耐了片刻,才开口说:“辛苦却也有乐趣,至少我觉得,比待在皇宫里读书作诗强了不止百倍。”
“说的好像你多不爱念书。”
“我是真的不爱。”洛承锦与玖儿此刻距离极近,聊天特别方便。他笑着同她说,“味同嚼蜡,纸上谈兵,能有什么意思!”
“那你儒将的美名都是怎么得来的?”
洛承锦闻言,乐了,“你不知道么,从军打仗的人里,十个有九个都不爱读书。我混在那些人里,还算爱读的。偶尔披星戴月,日月兼程的行军途中,作两首不怎么样的歪诗来解解困乏,那些只知道打仗的大老粗自然赞叹,觉得我书读得通文章写得好。于是,我就有了儒将之名。”
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玖儿就是被他逗乐了。
心里清楚洛承锦被称为儒将,可并不是因为他的什么诗文词作,而是源于他的军事策略,治世文章。这远在她还是郑国妖妃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耳闻了。
但在这种兵临城下,城被围困、原本就紧张的时刻,有一个人为了给城中百姓解围,受了一身伤而无怨,又肯坐下来讲冷笑话逗你开心,也是实为难得了。
玖儿唇边带着一抹浅浅笑意,帮他把伤口处理好,重新裹上新的布条,再帮他穿好衣裳,沉默不语,心情也出奇的平和。连即将到来的大战都没能让她感觉紧张。
原本,她今天也的确是有一点紧张的。
这无关于对自己设计的机关暗器是否有信心,只源于这关乎到城中太多的人命。以及太多的牺牲。
因为只能成功不可以失败,所以她从三天前在全城范围布置暗器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最紧张的状态,神经紧绷、疯魔不已。
但今天,在看见洛承锦之后,她好像心境倏然间平和了。
成败得失,依然重要,但紧张的感觉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多了一份笃信。
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失败,就像从前的每一次。
却又与从前的每一次,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