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的哥本哈根天气很冷，一下飞机，他们便一刻不停的赶往Frida的父母家。
但他们到底还是错过了她下葬的日子。
Frida去世的消息有些太突然了，陆奈还没有机会和她认识一下，便听闻了她的死讯。一切都有些懵懂，没有真实感。
她莫名的感到悲伤，每当她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子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悄然离世。
孟以南和肖昱行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他们看上去很镇定。至少，肖昱行看上去和往常无二，只是话更少一些，孟以南则稍微有些反常，没了往日的温雅近人，身上的冰霜像刀子一样隔开了他与人群。
越是平静，陆奈就越是担心他们这样的状态，但又想着，也许葬礼之后会好一些。
他们需要一个具象化的告别。
赶到目的地的时候，每个人都带着一身寒气，就算进了家里也没有热起来。
Frida的家庭是很典型的北欧中产家庭，爸爸是牙医，妈妈是心理医生，还有一个在研究院工作的哥哥。
陆奈在照片上看到了那个在她记忆中只出现在对话里的女孩。有很淡很浅的金发，眼睛是深蓝色的，笑起来有透明的琉璃感。真的像章昭说的，像中土世界里的精灵族。
她看着肖昱行孟以南和Frida的家人交流，他们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北欧语言，低低的，语速很快，像这里的天气。
他们有共同的悲伤，只她的悲伤仿似在这里格格不入。
肖昱行一直牵着她的手，手冰凉的，但是一直没有松开。
她知道这是他的安慰，他这样细致入微的一个人，显然是感受到了她的彷徨和紧张。
简短的寒暄后，他们一起去了埋葬她的墓园。
欧洲的墓园好像和国内的有些不同，这里竟然还有人散步，有人写生，有人靠在树下读书，好像死亡与亡灵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整个墓园十分肃静，只有神职人员的低语，亲友的啜泣，还有树林和鸟虫的声音。墓碑是躺在地上的，有种和故人一样安眠于此的感觉。
他们分别在墓碑前献上了一支唐菖蒲，据说这是Frida从前最喜欢的花。
陆奈将花轻轻放下的时候，有一瞬的错觉，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突然飞进了土里，亲吻在Frida冰冷的嘴唇上，和她一起短暂的过完了这一生。
因为这实在是个年轻的坟墓，新到让人有青春就在此埋葬的错觉。
离开墓园的时候，每个人的眼圈都红红的。
这样一个安静简单的告别，这个女孩从此便只停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
晚上，他们住在一个靠近墓园的酒店里，晚餐过后，三人坐在酒吧的露台上，望着外面稀稀拉拉的行人。
二月的哥本哈根黑夜很长，下午从墓园出来的时候已经日落，听说明天要到8点太阳才会再次升起。
但陆奈觉得这样正好，他们的情绪需要黑夜来帮助消化掉。
坐在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墓园附近的一所图书馆和一所小学。陆奈想，让孩子们从小便亲近死亡，知道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到底是好是坏呢？
也许是好的吧，她想到，这样就不会觉得死亡是永久的分离了。
睡觉前，肖昱行把陆奈送到她的房门口，陆奈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晚安吻。
“祝你好梦。”
她希望肖昱行今晚可以梦到那个美丽的姑娘，在梦中好好的哭一场，和她好好的道一次别，孟以南亦然。
可是她自己回到房间后却睡不着。
凌晨2点，她独自走出酒店，去了墓园。
月朗星稀，晚上比白天更冷，她裹紧身上的大衣，跨过低矮的栅栏的那一刻，突然听见只在墓园里才有的不知名的鸟叫，心中这才生出一丝无端的恐惧。
她凭着记忆和运气，竟然真的走到了Frida安睡的地方。
她走近时吓了一大跳，因为那里已经有一个黑黑的人影就坐在地上，墓碑的旁边。
“怎么是你？”
过了很久，孟以南才问道。
陆奈往日总有怵着他，觉得他不老实，不忠诚，像个奸商，或是佞臣，特别是看着她笑的时候。
“我实在睡不着，我想过来看看她。”陆奈实话说道。
但其实这话说的也很离奇，看也看不着，说也说不着，只是觉得也许和她坐一坐，心情会平静很多。
“Frida是我们的同学。”
她猜到了，之前章昭也说过。
“她很早就被查出了淋巴癌，所以我们这几年一直都在进行着这个漫长的告别。”
陆奈怔愣，原来她是因病去世的。这真是太令人无力的死亡方式了。无力到只能臣服于命运的冷酷。
但它与意外死亡相较来说，也许这是死者本人比较渴求的一种死法吧。
这样说也许比较怪异，但比起让亲友承受突如其来的暴击，缓慢的凌迟倒也成了更好的选择。
尽管痛苦依旧，但亲友却可以更好的完成“告别”这个仪式，也可以让死者少一些担心。
当死亡变成日历上可数的行程，相处的每一天，都是相依的最后一天。
“她从两年前禁止我们过来看她，因为那个时候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同时需要进行化疗，还有很多药物治疗……她不想我们看见她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她说，要自己在我们心中留下的印象永远是最快乐的……”
陆奈多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她是要先一步比大家早走的人，那么被剩下的人总是要为她哭泣的。她希望他们少一点对她痛苦的了解，只留下和她一起快乐的真实感，日后想起她的时候，记忆中就不会有她的病容。
再加上因为是淋巴癌，到了晚期的时候……任何一个爱美的人应该都很害怕看到自己变成那个样子，这实在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这也是除了身体上，精神上更大的折磨。
“我想你应该猜到了，Frida从上学的时候就很喜欢Alex，这么多年，一直倾心于他，所以到最后，她因为淋巴肿大，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化了，就更不愿意和他联系了。这么久以来，任何关于Frida的消息都是我转达的……”
陆奈低下头，她确实猜到了，刚刚看见孟以南坐在这里的时候她就猜到了。Frida和肖昱行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真正喜欢她的人是孟以南。
只可惜，她的衷心却都付予了故事里的另一个人。
好像世间的感情很难有两情相悦，我们喜欢上的人身上都有我们孜孜以求的气质。但相互吸引的人总是太难得才能遇见对方，遇见对方之后，又太难得才能终成眷属。
“我家里的情况，你应该有一个大致的了解，那是太过于肮脏的故事……”孟以南问道。
陆奈想到那通电话，尴尬的点点头。
父亲害死了母亲，还强迫他回去继承遗产什么的……虽然陆奈也很想用同理心安慰他，但她真的不知道处于这么复杂的家庭情况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刚刚来到国外的时候，被父亲断了生活费，我也做不来服务员之类的活，所以活的很狼狈。有一次饿到坐在路边，被她看到了，我立刻站起来走了，结果因为低血糖晕倒了，她把我送去了医院。”
“后来我醒来之后，她说救护车还有病房的费用全部都是她垫付的，要我还债……我连饭都吃不上了，怎么还？于是她带我去了她打工的咖啡厅，求老板收下了我，我一直在那里干到毕业……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我最开始的两个月是没有工资的，一直是她请老板把她的一半工资发给了我，我才勉强能够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
听了这个故事，陆奈蹙起眉，每更了解Frida一点，她便觉得心里更难受一点，坠坠的痛。
“我是个懦弱的人，违背了父亲的意志跑到这里来念书已经是我最大的努力了。那天坐在路边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连狗都不如，因为我开始想，如果我还在国内，又怎么可能受这样的苦呢？反正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那个杀人犯的庇佑下，一直以来他都给我锦衣玉食的生活，我真的有资格反抗他吗？”
“我当时真的很想向他低头求饶，做一条被驯养的狗。”
“但幸好她出现了。她教会了我如何生活，如何生存。我第一次知道我可以自己走我的路，哪怕再多的困难，这都是‘自由’和‘尊严’的代价，而且换来的远比‘服从’甜美的多……”
黑暗中，陆奈看不清孟以南的脸，但她知道他哭了，她自己也哭了。
“上帝怎么这么不公平？我放不下，我放不下……我只想知道，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是呀，为什么这么残酷呢？她也舍不得她呀。很想认识她，认识每一个来不及挽留的生命。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她走了，我的勇气到此为止了，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孟以南嘲讽的笑了一下，笑他自己。
陆奈怔愣，这是要放弃抗争，退出娱乐圈回去接受家产的意思吗？
“你、你把这句话读给我听。”陆奈指着Frida墓碑最下方的一行小字说道。
孟以南借着月光，将那行小字缓缓地读了出来，声音很沉，在陆奈听来，是一串完全陌生的语言，像精灵的咒语一样。
“‘要向这个世界献上一朵玫瑰，若怕被折断，就为她建一座堡垒。’”陆奈说道：“你确定要违背她的意思，害她不放心你吗？”
孟以南错愕的看她。
陆奈舒出口气，告诉他：“这句话我下午的时候问了肖昱行，问他是什么意思，是他告诉我的……Frida说的这么明白了，难道你听不懂吗？”
“我……”
陆奈狠狠地说道：“她在要你不要放弃啊笨蛋！”
“你……”
“你什么你？世界上的路哪有好走的？可你还是要以一颗赤诚的心去面对它啊，有什么好怕的，怕就坚强起来。……听见了吗？她说，要你建一座堡垒，把自己坚守的美好护住。这朵玫瑰在你心中有多重要，你就该打起多少分的精神！在她面前说这样丧气的话，我看你是昏了头了！”说完，还顺理成章的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孟以南怕是被陆奈吓住了，没想到她竟然敢这么跟他说话，许久许久也没有消化的过来。
陆奈觉得差不多了，现在是把孟以南唬住了，一会儿等他清醒过来，万一要锤她，那估计她就麻烦大了。
这手真是贱啊，好好的去敲人家的头干什么！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咳咳，那个，时间不早了，我、我回去了啊……”陆奈底气不足的说道。
说着就要开溜。
谁知孟以南跟了上来，默默地走在她身后。
陆奈心里一直在飘白旗，默默流泪：真是打人一时爽，打完火葬场啊。
“其实我一开始很讨厌你的。”突然，孟以南在她身后说道。
陆奈停下脚步，回头忘他，心想，现在是不是更讨厌了。
“你刚进组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肖昱行对你与众不同。”孟以南淡笑一声说道：“我为她不值，心想你凭什么。”
陆奈有些局促的低下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后来，我好像释然了一些。”孟以南自顾自说道：“因为你和Frida是完全不同的人，所以她根本不是输给了你……她美丽、智慧、善良……”
陆奈心中黑线：……这是说我不美丽，不智慧，不善良？
“但你们有一点是相像的，这让我注定没办法继续讨厌你了。”
陆奈茫然的问道：“什么啊？”
孟以南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转而发问：“你知道我们三个人当年学的是什么专业吗？”
陆奈摇摇头，她想不到。
这三个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个专业能容得下的，肖昱行像是学文学或数学的人，Frida像是会学心理学的，孟以南嘛，必须是学经济的。
“是哲学。”
啊，难怪了。陆奈恍然大悟。是了，只有哲学是可以同时容下他们三个的。
“所以我们的过去才会那么的快乐，毕竟这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专业，那也是我人生最有价值的四年……”孟以南垂下眼睑，笑着说道。
“她那么勇敢，根本不惧怕死亡，她惧怕的只是她走了以后，我们被剩下的人该如何过好这一生。”
“我会过好这一生的，我向她保证。”
他说完，对陆奈扯出了一个微笑。
陆奈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之前会对孟以南有那样糟糕的印象。
原来是因为他一直一直戴着面具，虽然对她笑着，但是心里却讨厌着她。
但现在看上去，他总算真心的笑了一次。
……
回到酒店后，孟以南和陆奈分别，先进了自己的房间。
陆奈却没有进房间，而是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等待了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这么晚了还不睡啊，去哪溜达啦？”陆奈仰着脸故意问他。
肖昱行笑了，对她温声说道：“谢谢你。”
陆奈眨眨眼，笑着说：“你看你，明明也很关心孟以南嘛，刚刚干嘛不一起出来聊聊天啊，我早就发现你躲在后面了哦。”
肖昱行轻轻把陆奈拥进怀中，“是谢谢你陪我。”
嗯？
陆奈微微一怔，接着释然的笑了，抬手抱住他，轻声说道：“你也是傻瓜啊，我当然会陪着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