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金城西侧有一座低矮的山峰,由于过于低矮的缘故,山顶不曾立有铜人,加之山中铁矿稀少,甚至连名字都不配拥有,很多人早已忘记这座山的存在,除了墨昆父子。
恰恰是因为这山中铁矿稀少,山中林木才长得愈加葱郁,尤其是夹道的杉树,生得格外挺拔,一棵棵高耸着,大有参天之势。
因为这座山早已被墨族人淡忘,所以几乎不会有人踏入这片树林,更不会有人知道,在树林深处有这样一座无名冢,那是他们父子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遗憾。
墨昆站在坟前,毫无表情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忧伤。这是他母亲霍灵毓的坟冢,是墨昆亲手抛开泥土,将母亲的骨灰放进去的,纵使没有墓碑,墨昆也永远记得这里面埋葬着谁。
墨族人那引以为傲的优越感,对墨昆和他母亲的鄙夷,墨昆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墨昆明白,一旦让墨族人知道这是他母亲的墓,恐怕他母亲在地下也不得安宁,与其如此,这墓碑不立也罢。
木星儿站在墨昆身后,看着眼前削瘦的身影,她很难想象,这些年墨昆究竟承受了多少,时刻压抑着思念与伤痛,还要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不让他们看出一丝端倪。
所有坚强的外衣,只是为了保护那颗脆弱的心,不让任何人看到。
那些压抑多年的情感,一层层摞在墨昆的肩膀上,令他每一步都走得如此沉重,今天他终于可以卸下一切,跪在母亲的坟前,诉说那些年不敢流下的泪。
“妈妈,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如今都已经受到了惩罚,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墨昆的笑容像哭一样难看。
微风掠过,一道黑影落在墨昆身旁,一袭黑衣,不露真容,但依旧能分辨出是个女子,应该是弄影吧!
弄影轻声道:“如果你母亲知道你为她所做的一切,她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会吗?”墨昆失神般地喃喃自语。“也许吧!”
明明已经杀了那些人,为妈妈报了仇,可复仇的快感却是那么短暂,当快感消失之后,思念的痛苦如潮水般涌入墨昆心房,瞬间令他迷失方向,没有了仇恨的鞭策,很多东西好像一瞬间都没有了意义。
沉默伴随着墨昆空洞的眼神。
良久之后,墨昆倏然开口:“弄影姐姐,谢谢你在这里帮我照顾妈妈。”
弄影当然知道墨昆所指何事,便道:“这是族长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你不必言谢。”
真的只是任务这么简单吗?墨谷确实交代过弄影,让她保护好霍灵毓的墓,但更大的原因却是出在弄影自己的身上。
当年那件事情,弄影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失职,才没能救下霍灵毓的性命,她一直处在深深的自责之中,所以即便墨谷为给她下达任务,弄影也会主动前来为霍灵毓守墓的。毕竟她也欠霍灵毓一条命。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弄影姐姐,当年如果不是你拼死将我救下,恐怕我早已经是具尸体,更不会有机会为妈妈报仇。”墨昆眼角渐渐有些湿润。
墨昆越是感谢,弄影越是自责。
又是短暂的沉默,直到一串轻轻的脚步将沉默打破。
“你来了。”墨昆依旧跪在妈妈坟前,眼里只有那堆埋葬着妈妈的黄土,却依旧知道他身旁站着的人是谁。
“弄影,这里没你什么事情了,先回去吧!”墨祁晗吩咐道。
遵循命令是死士的准则,尽管墨祁晗不是她的主人,但墨祁晗是墨谷的儿子,也算弄影的少主,所以有些命令她不得不听。离开前,弄影回首看了眼霍灵毓的坟冢,以及跪下坟前的墨昆。
“星儿,你也先回去吧,有些事情我要和他单独谈谈。”墨昆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力量,说话有气无力的,或许是心中的哀伤太过沉重。
“嗯!”木星儿臻首微点,穿上弑神者装甲飞离这片树林。
他们父子之间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需要单独谈谈,而且他们是亲父子,木星儿也不必担心墨昆的安危,况且现在的墨昆早已不再需要她的保护。
人走了,树林也静了,但沉默似乎更久了。
谁也没有开口,谁也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什么,也许是要说的话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总之就是这样,一个跪在坟前,一个低头站着。
“对不起。”沉默许久,墨祁晗最终却只说出这三个字,三个字明明很短,可说出来却显得那么艰难,也许愧疚和悔恨无法用这三个字来表达,但这三个字却是对愧疚与悔恨最好的阐释。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妈妈。”悲哀的神情中藏着淡淡的愤怒。
“妈妈到死的那一刻,都还保守你的秘密,甚至奢望着你会及时出现,从那些人手中救下我们,可一次次希望换来的却只有绝望,妈妈到死也没有等到你。”
墨昆的话比刀刃还要锋利,反复扎在墨祁晗心里,让他忍受着一遍又一遍的煎熬,永远得不到解脱。
“对不起,如果那天我可以早一点出发,如果我可以早一点摆脱他们的拦截,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自责与愧疚染红了墨祁晗的双眼,他狠狠地低下头。
这些年墨祁晗同样活在自责之中,无数个夜晚,梦魇来临,他看着霍灵毓冰冷的尸体,那双闭不上的双眼,只是想要在烟气之前看他最后一眼,可他却来晚了。
从梦中惊醒,墨祁晗脑海中全是霍灵毓期盼的眼神,仿佛那张面孔就在眼前,他伸手却又摸不到,自责、悔恨、遗憾、内疚……这些情绪编织成一张大网,将他囚禁在无止境的梦魇中,逼问着他那天他为何来晚了。
墨昆眼神怅然:“你错了,我从未因此事而怨恨过你,我真正怨恨的是你的懦弱无能。”
“你明明知道杀害我母亲的人是谁,却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整日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那些人笑脸相迎,你明明有能力为妈妈报仇,可你从来没有做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不要拿那些所谓的责任、墨族的安宁作为借口,我听过太多遍,已经听腻了。你习惯拿那些东西作为借口,去掩饰你的软弱无能,你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的父亲,更不配做她的丈夫。”墨祁晗终于知道,这些年墨昆对自己的恨究竟来自何处。
墨昆的话语像是扎在墨祁晗心头的刺,无论拔出来,还是留在那里,都是无尽的痛。
“对不起!”这三个字实在太无力了。
缓缓站起身,墨昆与墨祁晗面对面,那悲哀与怒火交织的眼神,完全不像是儿子看待父亲,更像是一对仇人。
“如果你只会说对不起这三个字,那你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站在妈妈的坟前,你不配!”墨昆的言辞还是那样尖锐,也许这个父亲真的令他失望透顶了。
墨昆走了,他不想再听墨祁晗说任何话,这个他名义上的父亲,这个他的亲生父亲,这个他从不认可的父亲,墨昆依旧恨着他。
只剩墨祁晗一人站在霍灵毓坟前,宛若丢失了三魂七魄。
……
新的长老会已经组建完毕,人都是墨谷挑选的,全是他信得过的人,也是真正能够帮到墨昆的人。
第一次长老会议,墨昆就宣布了一件令长老会都炸锅的事情,他要废除墨族人不得与外族通婚的族规,还要将他母亲的牌位移回宗祠,为他母亲正名。
那些长老们虽然拥护墨昆,但骨子里仍然有保守的基因,这样有违祖制的决定,他们不可能轻易通过,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劝解墨昆打消念头。
族长确有更改族规的权力,而那些长老们也并未完全不能接受墨昆改制的举措,他们更多是站在墨族全族的立场上考虑。
墨昆刚刚继任族长之位,还未坐稳,族中大多数人对墨昆也多有质疑之声,若此时更改祖制,恐怕会引起族长守旧一派的不满,到时墨族内必然不得安宁。长老们也是出于此番考虑,才劝谏墨昆。
不过墨昆此人感情用事,又十分固执,他一旦认准的事情,即使长老会全部反对,墨昆依旧会去完成。
事实也确实如此,墨昆并未听取长老会的一件,执意要更改祖制,将他母亲的灵位放入宗祠。
然而奇怪的是,墨昆此举竟未引得守旧派的不满,甚至族内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一切平静得诡异,令人不禁心生疑惑:一贯自傲的墨族人,真的会心甘情愿接受改制?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一切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
自那以后,铭金城内再未见到墨祁晗的身影,反倒是霍灵毓坟前多了个扫墓人。
……
山崖上立着道人影,看身形与墨昆差不多,稍稍比墨昆胖一点,而他背后就是高大的铜人。
墨昆驾驶着复仇修罗飞到山崖上,笑着问候道:“好久不见,小北!”
“你还记得啊!”墨泽桓尴尬地笑了笑。小北是墨泽桓的小名,时隔多年,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小名,墨昆竟还记得。
畅然一笑,墨昆道:“怎么会忘记呢,你可是我在墨族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啊!”
遥想当年,墨昆初入铭金城,他的身份不胫而走,走在铭金城的大街小巷,墨昆都是被辱骂的对象,只有墨泽桓不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主动找墨昆玩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二人成为了朋友。
墨泽桓羞愧的低下头:“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你一点都不恨我吗?”
“恨?为何要恨?”这些天,墨昆少有露出如此轻松的笑容。“你好像并没有对我做过特别过分的事情吧!反而是我,抢走了属于你的目光,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说到恨,一对年幼时的玩伴,能有多大的仇恨呢?
自墨昆从天都学习归来,十族人的目光就都聚集在他身上,虽然墨族人不认可墨昆,但尹柯学生的身份,还是让十族的不少人为之羡慕不已,而同样身为天之骄子的墨泽桓,则逐渐被墨昆的光芒盖过,二人的关系也因此疏远,墨泽桓屡次与墨昆做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是从心底上,墨泽桓并不想让墨昆死,否则之前墨昆被押赴祭坛,他也不会展露出那般担忧的神色。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没有你的暗中帮助,星儿也没那么轻易进入十族。”墨昆笑道。
墨泽桓顿时一惊:“你都知道了?”
此事确实是墨泽桓暗中相助。当日木星儿尾随墨翟等人进入十族,却被十族的结界拦下,而墨泽桓故意出入结界,为木星儿制造机会,反倒是木星儿从未起疑。
“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一直以来向中山别墅发出预警信息的也是你。”墨昆不会傻到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猜不出来。“谢谢你,小北!”
长长呼出一口气,墨泽桓畅快道:“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互相帮助还要说什么谢不谢的。”
二人相视一笑,好似多年前初见般天真,从不会对彼此有任何坏心思。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但总有些人、总有些感情,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就像是精酿的酒,时间越久只会越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