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鱼没有陪老妇人散步的经验，此时又无花可赏，听了一耳朵的怀念经，好容易走到小径尽头，发现那里早候着一堆人，前头站着的老妪有些眼熟，那不是曾去红扉园要教她世家规矩的昆氏么？两名衣饰华贵的小娘子走过来，左边那个将绯鱼挤到一边，两人一左右一右扶住了老夫人，说道：“大母谁也不带，叫我们好担心。”
能叫昆氏依足礼数服侍，看来老夫人并不是安生而是崔姓，绯鱼低头笑了笑，转身欲走之际，崔老夫人唤道：“我等了你半年，却没有等来你的拜见。”
绯鱼略一犹疑，目光落在她满头银发上，终是答道：“今日天寒，您怎么也出城了？”
其他人听了她们的对答无不讶异，右边脸盘圆圆的小娘子问道：“大母，她是谁？可是那位没有回家的十七姐？”
崔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点点头，左边脸尖的小娘子抬眼打量了她一下，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是极不屑的，崔老夫人看向绯鱼的眼中带着恳求，缓缓问道：“难得遇上，我想多和你说会儿话，就看在我找了你这么些年的份上，可好？你放心，不会有人为难你，开春天暖我便要回博陵去了，往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她的年纪大了，确实是见一面少一面，绯鱼不知今日是真的巧遇还是有意思安排，可她无法当面拒绝老人家的恳求，默默地随众人去了梅林外的庄院，这里她曾来过，小小的庄院房子不多，住着汤书生师徒并几名仆役，昆氏已带人收拾了三间房出来，生了炭火供主人歇息。
“十七姐，我是家中最小的十九娘。”崔十九娘年纪还小，对绯鱼只有好奇，她的姐姐便不客气多了，在崔老夫人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道：“十七妹妹，咱们还是头回见面呢，你需得唤我一声十五姐，上次在东府乐堂无缘得见，往后可要多多来往。”
她们的父亲亦在长安做官，来年不必随祖母回乡，所以她说的并没错。绯鱼但笑不语，原来上回在东府乐堂王十娘说的崔氏小娘子。她想起了自己的兄长崔时安，这几个月他们之间隔些日子都要见上一回，每次都约在外面的酒楼茶肆，兄长明年便要成家，与父亲和继母生的弟弟妹妹也不亲近，兄妹二人均觉维持不远不近的关系已经足矣，更别提与其他隔着亲缘的姐妹来往。
“绯鱼，我知道你自小便叫这个名字，不愿改回崔氏门下，其实我已想明白了，改不改姓名都是一样的，你终归与我是至亲。”
崔老夫人原来曾怪她一个小女娘气性太大，时间久了，总算想通，她这个自小便不在跟关的孙女，根本不是在置气，而是真的不在乎他们这些崔氏亲人，想想便觉得伤神。
“方才我在梅林说的，都是真的，你的母亲那时也一定满怀期待你的降生……这些年我一直找你，能看你好好的心愿已了。”
满室暖融融，老夫人的态度十分和蔼，绯鱼叹了口气，若此时她说些不中听的话，会不会显得很不识好歹？但她真的没心情再待下去，起身告辞道：“老夫人，我还要同韦大娘子赶回城，就此告辞。”
崔十五娘面色一变，立即想说什么被崔老夫人按住，吩咐昆氏道：“代我送送绯鱼。”
昆氏一直将绯鱼送到韦家的马车上，韦珍珍已得了消息，知道她被崔氏请去说话，会完情郎后便在车里等她，待昆氏一走便连声问道：“怎么样，你要回崔氏门下了？”
绯鱼伸出凉冷的手指捏着她的脸道：“你还说，若不是你，我怎么会碰上她们！”
“那又怎样，还能吃了你不成？今日不见，总有见的时候，我瞧崔老夫人对你很是上心，你且看着，若是两相缓和的话，一定会以各种名目补偿你，到时你可别傻，该收便收。”
绯鱼皱眉道：“我又不是吃用不起。”
之前他们不是没送过，绯鱼全都退了回去，全因她有个好舅父，不声不响地存了许多钱财在长安。长安居大不易，韦珍珍家中虽然有钱，可是论私产，她不一定比得过绯鱼，光是红扉园的价值便已不少。
她恨不得给绯鱼好好讲讲长安柴米房屋如何费钱，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具体要多少钱，再想想自己骑马使的白玉鞭，只得作罢。
从城外回来，绯鱼一头栽进温暖的卧房里，卢媪先将她冻僵的手脚从里到外好生搓揉了一遍，再端来热热的姜茶，看着她喝完，灵儿神神秘秘地说：“大人，今日有人来给您送了礼物。”
她一个女牢典狱，谁会没事来给她送礼？
灵儿捧来一个尺许见方的木匣子过来，高高兴兴地等她打开，绯鱼打开一看，顿觉脑子被寒风浸得久了，有些不太灵光，她好像看见一顶镶着美玉珍珠的金顶冠？
她揉揉眼，匣子里玉露华光，珠翠璨然，她确实没有看错，灵儿哇地一声叫出来，差点没捧住摔在地上，绯鱼小心接过来放好，问道：“谁送的？”
“是裴大人身边的人，叫什么我忘了。”灵儿歪头苦思，明明伯夫告诉了她，可她就是记不住。
裴清野送的？绯鱼闻言气哼哼地将匣子推过一边，差点摔到地上，灵儿急忙扶好：“大人当心些，这个一看就很贵重，随便一颗珠子就能买十个我，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绯鱼一想，是啊，她得还给裴清野，谁稀罕他的礼物，就算他送金山银山来都休想让她消气！当下顾不得穿斗篷便去安排伯夫退还礼物，如此生着气好半天都未觉得寒冷，末了突然想道：他为何要送我顶冠？难道他反悔了？
三个月了，裴清野一直没有出现，绯鱼想了许多许多，依他的性子，说出提亲二字必是真心实意，并非无聊之举，可他怎么突然变了卦呢。
到得晚间，绯鱼摸着红鼻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裴清野亲自上门了。
他还是白日的装扮，玄青色公服外加了件大氅，眼见着是从百事司直接过来的，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那件顶冠并非是我所送，乃是我阿母自作主张。”
他三月未回长安，一进城便去向总捕大人复命，行李由赵太一先送回家，平常办事牢靠的赵太一突然疏忽了一回，裴二夫人心系儿子，亲自为他整理行装，在他为数不多的行李中发现了这个木匣，打开一看竟然是女子的顶冠，瞬间替儿子做出决定，这么华美的饰物肯定是给绯鱼买的，只有小娘子带上才好看，送给绯鱼她一定很开心。
听了他直白得让人凉透心的话，绯鱼翻了个白眼，无所谓地道：“反正我已经还给你了，是谁送的都没关系，你等下回家就能看到。”
可惜了，那么美丽的顶冠，她应该试一试再退回去的。
裴清野急忙解释道：“我来并非想要回去。”
绯鱼张大眼，吃惊地问道：“难不成你是想卖给我？”
她反应过来立马拒绝道：“我很穷，买不起，你别找我。”
裴清野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声，说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还请裴三公子明示，我很笨，不懂人心也不想猜，天色不早了，你不回家吗？”她想起三个多月未能想明白的心事，硬着声开始赶人。
如今面对面，他脸上血痕看得更清，不知受了什么样的伤，绯鱼想问，可又忍住，裴清野垂着头站了许久，什么也没说走了。